太白宫主的婚礼虽然略见仓促,却依然热闹隆重。
入暮戌时,拔仙绝顶晚霞拢聚,太白宫银光收敛,折射出蓝橙红紫的余辉之色。
位于宫顶最高处的“玉极轩”是四面长窗的豪华楼宇,亦是邝南霄的居所,站在轩中任何一处都可俯视苍茫,一览群山。
此刻轩中铺红溢彩,与轩外余辉绚烂相应。
易莛荟遮着盖头坐在床沿,邝南霄之前在婚礼上没有留意,这会儿离得近了,才发现那盖头上绣的不是一般的花鸟双喜,而是桃树、瓜果、小猴子。
夜风入轩,帘幔飘舞,盖头微微起伏,小猴在桃树之间钻闪跳跃,鲜灵欲活。
莛荟许久不见动静,忍不住撩起盖头偷看,正对上邝南霄含笑的面容。
她微微一呆,吐了个舌。
邝南霄将盖头揭开,“小荟,我失礼了,这盖头上的绣花新颖神奇,我多看了两眼。”
莛荟笑道:“林姐姐的叠影绣,她成日叫我小猴子,哪会放过这个机会?邝宫主,你累了一日,我给你倒茶喝。”
“小荟,婚宴虽是戏台过场,你人前人后仍叫我邝宫主,总不合适。”
莛荟咬了咬唇,“夫君相公”之类的字眼儿实在别扭,憋在牙缝挤不出来。
邝南霄颇为耐心的看着她小脸通红的窘样,莛荟想起阮雯称叶桻为“桻哥”,便依样画葫芦的叫了一声:“霄哥哥。”
邝南霄笑着起身,“我有事情要与人商量,丝锦坊的阿芩和如桂会来陪你,这轩中好玩儿的,好吃的,随你挑拣,困了就安寝,还缺什么,我会叫人安排。”
莛荟抿唇点了点头,邝南霄离去之后,她的心卟卟抽筋似的急跳起来,怎么也压不住,连忙去桌上抓了个果子,一边嚼咽,一边抚着胸口,不知为什么会这样。
以前无数次幻想“霄黯千颜”的音容风姿,真的在太白宫见到邝南霄,她却因为家人身处危境,日夜忐忑,将那些心思忘得一干二净,刚才与邝南霄寥寥几语,心中的某个角落骤然苏醒。
阿芩、如桂沿梯而上,莛荟正塞得两颊圆鼓,一听她们称她“夫人”,猛的噎住。
她们赶快过来端茶捶背,莛荟奔到窗口,擂胸咳嗽了一阵,总算恢复平顺。
在这绝顶高巅,山峦的剪影格外深寂,天边还有最后一丝余红,初升的星辰近得伸手可摘。
莛荟站在窗边,听着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眼中涌起一片热潮,对着星辰喃喃道:“表姐,我说你是卖关子,到底谁会是碰触一生的人,你就是这样知道的,对不对?”
玉泽堂中宾朋来往,一片喧哗。
隔壁玉梓轩中,柯文熙向邝南霄低声报述:“拜帖明天一早就会送出,这些日子,各坊已经按你的吩咐,尽力置办所需之物。”
太白五坊的执坊们来到一身红袍的新郎跟前,花药坊许凝率先呈上单册。
“宫主,依照宁夫人所列的药材,‘太乙流金散’用作烟熏驱毒剂,‘神明太一丸’为口服通毒解药,至于随身佩带的防毒药囊,宁夫人提议用虎头杀鬼散,不过坊中缺少鲮鲤甲、马悬蹄,要明天才能凑齐。浸了青艾酸枣的防毒药帕倒是早早备足,人手一方,再厉害十倍的沙蛰毒,也不足为惧。”
邝南霄看完单册,“虎头杀鬼散不能耽误,今晚必须凑齐。”许凝领命。
柘石坊宋竺铺开一叠图本,“履水坛三百六十条沄瑁舟,全部修固一新,每条船上都加了可以折叠的犀皮船篷。陆上所需的长蛇轮车今晨完工,五节装有砲竿,四节装有伸梯,其余的每节都藏有熟牛皮幔,车身能拆能装,每节拆开之后,三个人就能提运。至于宫主所要的迷彀树枝,我只选了十根,今年春寒多雪,长势奇缓,再多砍就伤根本了。”
邝南霄点点头,“迷彀树枝用来以防万一,松脂火把和装火具的蜡筒有多少?”
“宫主放心,每十人就有一套火具。”
宋竺退至一边,工锻坊季隐常上前,“三坛所需的兵刃都已补足,另添了链梯、钩爪,还有散豪胆两千枚。宫主让我想的弓箭防潮之法,我试来试去,觉得还是麻籽油最好,弦上另涂蜡脂,即使在暴雨中也不会松懈变形,只是扣弦时,弓手需要戴打糙的牛皮护指,以防滑脱。”
递上弓和护指,邝南霄拉开一试,果然不错。
丝锦坊柯文樱开口之际,有些为难,“宫主没有说明所需天蝉甲的数量,只让坊中姐妹尽力为之,到今日午后,织好了四十八件。”
天蝉甲织艺极为复杂,邝南霄颔首,“不少了。”
柯文樱松了口气,“各种绳、网也备齐,早晨我叫哥哥试了试能展能缩的布翼,飞滑的时候还好,可惜他控向不佳,返回时撞伤了膝盖。”
怪不得柯左使今天走路微跛,众人偷笑。
柯文熙不甘出糗,“什么控向不佳,你偷空给荀统领绣汗巾子,没看到我兜回来,我怕撞了你,才闪向一边!”
柯文樱涨红了脸,众人笑得更欢。
谷酒坊范成仙咂砸嘴,“你们的差事都花哨,我却没什么好说的,反正管叫进峡的好汉们十天半月饿不着肚子!”
邝南霄笑道:“范叔叔的话我最相信,有一次冯坛主回来七八天了,还从腰袋里取干果呢!”
众人开怀大笑。
邝南霄起身抱拳,“这些天诸位费心费力,南霄感激不尽,也多谢大伙百忙偷空,来喝我的喜酒!”
五位执坊行礼告退,出了玉梓轩。
邝南霄揉了揉眉心,“柯左使,各坊准备好的东西,今夜全部发放,请三位坛主进来。”
叶桻在酒席上找不到丁如海,出门听到一阵断断续续的哼曲声,循声走到墙角蓄水的大石鼎背后,见丁如海怀抱酒壶,靠在鼎足上,喝得正欢。
叶桻长叹,你嫌我比泥巴还窝囊,现在你自己又强到哪儿去?
“老海,这婚事只是应急之策,你何必苦闷?小荟越来越懂事,用不了多久,她就会明白你的心。”
丁如海嘿嘿一笑,“叶九,我这点自知之明还有,‘霄黯千颜’何等人物,我老粗一个,换了你是女人,会钟情哪一个?小顽婆的心思,我又不是没知觉。”
叶桻不善言辞,不知如何再劝,默默在丁如海身边坐下。
丁如海递过酒壶,“太白春名不虚传,饮如春雨,醉如春眠。”
叶桻推开,“秦老爷子还没准许我喝酒,我可不敢讨骂。”
丁如海将剩下的半壶倒入喉中,抹抹胡子,看着头顶的苍茫夜穹,感慨道:“叶九,有些话若不说出口,转眼就再没说出口的机会了,切记切记。”
语罢眼睛一闭,打起了呼噜。
叶桻苦笑,真是醉如春眠啊!他叫曹敬把丁如海架回房,看着二人离开,默默一叹,转身漫步,踱到露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