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回来的那天黄昏,我和老雕在鹰尾坪上相候。我接了夫人的琴,老雕忽然一转身,将夫人背在背上,笑道:‘你累了,我背你上台阶!’”
“夫人见他忽然象孩子一般,十分诧异,可无论她怎么敲打挣扎都无济于事,只得任他背上岭去。”
“进了神鹰堡,走到一座蒙着布的东西跟前,老雕仍不放她下地。我伸手将布揭开,夫人更加惊讶,原来那是一座一人高的陶俑,塑的是一个头戴斗笠的少女骑在骆驼上看书,捏得粗糙,绘彩拙劣,烧得倒是很瓷实。”
“老雕满脸得意,夫人忍不住一笑:‘你做的?骆驼象羊羔,斗笠象锅盖,人胖得没有腰身,难道你初见我时,我就是这个样子?’”
“我在一旁添料:‘教首为了这件旷世杰作,累了好几个通宵呢。’”
“夫人伸手捶他的肩,‘快放我下来!’”
“老雕摇摇头,‘是要放下来,但不在这儿!’一纵身,背着她跃上凌空的走廊,直奔卧房去了。”
“我掩嘴偷笑,琅珂却怔怔瞪了一会儿眼,叹了口气。”
“天黑下来,我在柴房烧了水,拎上楼倒入卧房隔壁的浴桶中,预备给夫人使用。听到隔壁门开,我伸脖子向外一瞧,夫人披衣走到扶栏边上,老雕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怎么,不想做母亲,现在连妻子也不愿当了?’”
“我看不见他本人,只能看到他浓重的影子象泼翻的墨一样淌出门外,他的声音如此冷峻,令我腑脏抽搐,结结实实的打了个寒战。”
“夫人低下头,背影如同掉在陷阱里的鹿,‘我太疲劳了,何况久不同房,实在不适。’”
“老雕冰立片刻,走上前环住她的肩,俯身在她耳后亲了一亲,‘云儿,是我太急,你快回去歇着,别冻坏了。’”
“那以后的日子平静如常,可又似乎暗结秋霜,让人摸不着边际的寒冷。重阳节之夜飘起一场萧瑟的冻雨,老雕在堡中宴请各寨,散席后,他看着空乱的厅堂,百无聊赖,一步一顿的走到夫人卧房之外,默立片刻,推门而入。”
“我在厅上收拾杯盘,打扫桌椅,一直忙到三更,正在熄灭最后一盏鹿角灯,老雕突然夺门而出,冲到问星台上低吼一声,我吓得大气都不敢出,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老雕淋在雨里。”
“他淋了一盏茶的功夫,又大步流星的踏回堡中,虽然浑身透湿,那气势却怒发冲冠,剑拔弩张。”
“琅珂吓得跌坐在地,他一脚将那丫头踢出三丈远,闯进卧房,砰的将门关上,带起的风吹灭了最后一盏鹿角灯,堡中一片黑暗。许久之后,才有两道无声的闪电,将堡中照得惨亮。”
“夫人再度怀了孕,原本沉静的脾气越发寡淡,无论老雕怎么哄,她都默不应声。”
“老雕无计,只得另寻途径发泄郁闷,他在沙盘上撒满铜珠,向各寨演示改善后的神鹰阵法,那些铜珠的变化复杂奥妙,与先前的阵法大为不同,哪是一时半刻看得懂的,何况他毫无耐心,根本不愿一再讲解。”
“这可苦了诸位寨首,大伙坐在沙盘周围挑灯琢磨,熬成了兔子眼,次日率领寨中人演练,仍要遭他痛骂甚至刑罚,堡中一片哀嚎叫苦之声。”
段峥听到此处,颇为感慨,指指自己的脑袋,“不错,我这头发眉毛,全是那会儿变白的。”
叶桻倒了一杯酒,递给白虎君。
谢荆说得口渴,亦饮了一杯,继续道:“夫人不管堡中有多大的动静,都不问不睬,眼光有时也在沙盘上停落一阵,大多时候她都象影子一样,缓缓穿弋于各个书屋。”
“一天下午,夫人手按肚子坐在朝南的窗前,她要哪本书,我便登高爬低的给她取来,可我发现她并没真的在看书,她的脸一半光一半影,翩浮出神,带着她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浅笑,象风中微醉的百合,那样淡蓄、脆弱的幸福和满足,我从来都没见过。”
“我一边摆放书册,一边劝她:‘今日阳光大好,夫人何必闷着,叫琅珂陪你出去走走多好。’”
“夫人一动不动,半阖上眼,向着窗外轻轻道:‘谢荆,你不知道,这世上有的地方纯澈透亮,有的地方阴森晦暗,一步踏错,便是光暗永隔,再好的太阳也帮不了忙啊。’”
“次年,夫人生了一个女婴,因为头三胎都没能保住,这次并未有什么期盼,谁知应了琅珂的吉言,娃儿呱呱坠地,于是夫人给女儿起了个小名,叫作小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