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树招魂引鬼,自他有意识且开始散发灵气后后,方圆十里不少孤魂野鬼都往他凑。
大多是糊糊涂涂的残魂,缥缈模糊得到风中夹杂的絮语,在他这里歇歇脚、遮遮阳,也就去了。
行远没和人说过话,他隐约觉得这些“人”和他是一类的,所以觉得有意思。
起初他还盼着说上几句话。
结果那些个破魂残念都跟没见着他似的,总是呆呆愣愣,一副痴傻模样,兀自来又兀自去。
少有几个是还存灵识的正常鬼,纵然有也是独个儿伤春悲秋,又看不起或者恐惧他那好容易半凝来的人形,不与他说上话。
参天的槐树下绕着成群的孤魂野鬼,却还是没人与他说话。
但很快来了个老头,那老头是谁,又是做什么的,是他后来也只模模糊糊知道的事情。
每月十五日月圆子时,这四周便会起大雾,雾气浓重得仿佛将流动的羊奶泼洒在面前,又将空中白云拽下,撕扯做了厚薄不均的地毯。
有个提灯的邋遢老头在雾气迷蒙中划着一叶小舟悠悠荡来,然后从他那沾着酒污的破烂衣服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黄纸,点燃后向空中一抛,嘴里哼哼念着什么,然后手一招,就将小舟泊在了行远的面前。
老头像是个什么差使,自称是摆渡之人,专渡这些个孤魂野鬼。
他每次一点燃那张染着酒臭味的破符纸,空中就会上升起一缕细细的青烟。
这青烟一出,可比他那些零零碎碎的试探话语管用得多。
少胳膊少腿、脸色苍白、面容僵硬的群鬼都像是中了魔一般,有脑袋的仰脑袋,没脑袋的仰脖子,个个都跟睡觉落枕了似的僵着脖子看天,眼珠子都快凸出来了。
老头像个普通船夫仰扯着嗓子问:“客,载否”
他脸上脏兮兮的,衣服也破破烂烂,面黄肌瘦没什么精神,那一嗓子却是喊得格外有劲。
迷雾重重中看不见别的人家,就连那院子里的灯火都看不见,行远恍惚间觉得自己是在海上,是在他听说过的、诡谲变化的夜间海面上。
仰头的鬼魂们有的僵直转过头,有的哀叹一声,有的低声垂泣,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飘飘渺渺就上了老头撑的船。
奇也怪也,行远原先看着这老头撑的船小,却不想零落已进去十数苦命的鬼魂,看着仍有空余。
“客,载否”老头精神抖擞地呼了第二声,行远这才发现自己面前竟然还留着个透明的魂魄。
是个青衣书生的模样,五官不甚明晰。
那是他遇见的第一个魂魄,明明比其他鬼的气息都要弱上许多,意识却似乎很强烈,不知为何执意留在此处。
书生摇头。
“载否”老头轻拍船桨。
书生再摇头。
“不载罢,百年执拗,终是要魂飞魄散当了这槐树妖的养料。”老头将船桨往后重重一插,搅了个水波翻涌,把小船倒过头,盯着那身形透明得几乎看不见的书生,“你怕是看不见下个月的满月了。”
说完这句话,老头就载着那些痴痴呆呆的残魂野鬼划开了,船头一盏白灯摇摇曳曳逐渐消失在泛起鱼肚白的天边一线。燃起的一缕青烟延长如游蛇,跟随着小船向远方离去。
雾散了,天也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