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州西临绍兴东面大海,这里曾因倭寇侵扰而萧条,如今却连乡下山区的客栈都挤满了人。
从北方逃难而来的人,打算经由明州港出海避难。
在明州乡下四明山的官道,连日的暴雨让人们不得不躲在客栈里。
客栈大厅中央摆着两桌丰盛的酒菜,这是给暂住在这里的丰家贵公子准备的。
其他人付不起钱,只能干望着咽口水,无人敢动。
等到丰公子下楼吃饭时,那贵公子瞥了一眼拥挤不堪的大厅,微微皱了皱眉,心中颇为不悦。
他作为绍兴丰家的贵公子从没见过如此脏乱的地方,而且这屋子里隐隐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馊味和伤口腐烂的腥臭,让人闻之作呕。
厅中避难的人见丰公子和他的家仆们到来,纷纷知趣儿地挪开身体给他们让地方,谁也不想引起不必要的冲突。
即便如此,那贵公子还是冷着脸把客栈掌柜喊到他面前。
“掌柜的,这些桌椅有没有被其他人碰过?你给我都擦一遍。”
客栈掌柜是个十六岁的少年,名叫陆谦。他衣着素净,双眼明亮澄澈,相貌清俊。
陆谦连忙对丰公子躬身笑道:“公子,桌椅都是刚刚擦过的,没人碰过。”
“哼,最好如此。”
丰公子的语气甚是轻蔑,其他人默不作声,人人听着心中不爽。
大家若不是一路逃难顾不上其它,谁不想把自己收拾得干净整洁呢。陆谦心想。
这时角落里有个人轻声呻吟了起来,那人的左臂被魔族咬断了,现在伤口破裂令他疼痛难忍。
丰公子几度举起碗筷,又几度放下,始终没有动口吃饭。他脸色越来越难看,显然他对呻吟声极不耐烦。
过了一会儿,那人的呻吟声越来越大,逐渐变为强烈的哭喊,众人听着不禁凄然,唯有丰公子怒拍了一下桌子,又把陆谦喊了过去。
“掌柜的,你去看看那人怎么回事?让他立刻闭嘴!”
“是!我这就去看看。”陆谦习惯性地躬身应道,心中微怒:人家受伤呻吟几声怎么了?
他赶紧走到角落里那人身前,惊恐地看着那人断臂的伤口冒着黑血,出血量大得惊人,伤口上包扎的织巾根本堵不住。
陆谦急忙向四周高声喊道:“哪位大哥有止血的白药?他快不行了!”
众人吃了一惊,连忙翻找自己的行囊。还未等到有人回应,那人忽然痛苦地抽搐了一下,哭喊声随即戛然而止。
“喂!”
陆谦焦急地摇晃着那人的肩膀,见那人始终没有反应,他又探了探他的鼻息心跳,叹了口气:“各位不用找了……他死了。”
众人心中一凛,纷纷摇头叹息,很快恢复了安静。
死人这种事,大家已经司空见惯了。
丰公子道:“死了?那就扔出去吧。”
陆谦不想搭理他。
死尸不能留在屋中,否则会引起瘟疫。陆谦找了一张草席把死尸卷了起来,又请厅中一位客人帮忙一起把死尸抬出客栈。
死尸很轻,陆谦一个人就能抱动,帮忙的客人为他执伞提灯。
此时已入夜,客栈外下着瓢泼大雨,山路泥泞湿滑。陆谦二人艰难地走到远离客栈的地方,在路边挖坑打算把死尸埋进去。
但愿我以后能死得体面些。陆谦心中不禁感叹。
他看着死尸那骨瘦如柴的身体和褴褛的衣衫,叹道:“唉,富人早就出海了,只有穷人在这里受苦。”
客人惨然道:“你以为这死人是穷人?我和他一起来的,这人是冀州某个大官儿,他家有钱才能坚持到明州,真正的穷人连冀州都跑不出去。”
陆谦一惊:“老天!”
想不到北方的情况竟如此惨烈!
神州现在不太平,一场灭顶之灾正从北方席卷而来。魔族冲破了黑山魔窟的封印,大肆入侵人界,短短数月之内北方诸州便已沦陷。
尽管明州位于江南,暂时没有魔族入侵的危险,但焦虑的情绪早已传遍全城,市井到处流传着关于死亡的传言,弄得人心惶惶。
客人道:“你们江南人别以为自己没事儿,也赶紧跑路吧!说不准哪天魔族就攻破长江了!”
陆谦惴惴地笑了笑:“我……我父亲已经去港口找船了,我们家过几天也会走。”
陆谦的养父杨景贤几天前去港口寻找可以出海的船只,就叫陆谦从这附近永宁村的家中过来帮忙照看一下客栈的生意。
可惜赶上了大雨,父亲归期遥遥。
二人沉默地挖着泥地,担忧着自己的未来,心情无比低落。
他们埋完死尸,立刻趁着闪电的光亮向回跑去。雨下得太大,雨伞遮不住,烛灯也早就被打湿了。
陆谦气喘吁吁地跑回客栈,他浑身湿透又冷又累,正想关上大门找个地方休息,丰公子再次把他叫了过去。
又怎么了!
陆谦心中烦躁,脸上仍勉强挂着微笑:“公子,请问你还有什么吩咐?”
“我这半天一口饭都没吃!”丰公子嫌恶地对陆谦说道,“你就不能把这些又脏又臭的人都赶出去?你闻闻这里的气味,还能让人吃得下饭吗!”
陆谦没有立刻回应,脾气再好的人也顶不住丰公子如此傲慢冷血的态度。
这人有完没完?!
陆谦憋了一肚子火,心想乱世之下,还怕你个土财主不成!嫌弃我的地方走就是!
他稳了稳激动的情绪,略带歉意地对丰公子笑道:“丰公子,实在抱歉,这些人也是付了钱的,我也不好赶走他们啊。再说外面下着大雨,谁会愿意在这时候出门,请你多少体谅一下吧。”
“你!”丰公子怒道,“这些避雨的付了多少钱,我付双倍,让他们立刻滚!”
陆谦道:“不多不多,每人五两银子。”
客栈人群中微微有些笑声,有人低声笑道:“其实是每人五个铜板,象征性地收了些钱而已,这小掌柜倒是好心。”
面对火冒三丈的贵公子,陆谦的眼神里毫无怯意。
丰公子气得涨红了脸,这山野村夫居然敢嘲弄自己?!
他本就觉得与贱民同住一屋有失身份,心中有气,现在被陆谦揶揄了一下更是恼怒。
只是每人五两银子,二十几人翻倍就是二百余两,他一时拿不出这么多钱,又不知该如何反驳,竟至语塞。
而且厅中众人望着他的眼神中明显带着愠怒,丰公子心中一慌,随即清醒过来乱世不比平时,自己已经把这些流民惹毛了,继续留在这里不知会发生什么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