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盖下意识的摸了摸头上戴的交脚硬幞头,努力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他身上穿着皇城司亲事官的锦衣绣服,混迹在下里巴人呆的役船上,刚开始当然浑身不自在,不过见兄长吃住在这种又脏又臭的地方,居然没有半点烦躁不安,慢慢的也就跟着释然了。
“他是不是说我脑子有病,以前的事情都不记得了?”
其实吴益不用问都已经猜到了,吴盖专门私下里找李小宝聊天,毫无疑问是想了解清楚刽子吴最近两年在太平州的具体情况。
吴盖听了这话,刀削脸上的肌肉轻微的抽搐了几下,眼圈渐渐泛起红晕,过了半晌才低着头无声哽咽道:“兄长不幸伤脑失忆,愚弟得知详情,真是痛心疾首,当年若不是……”
听他再次提及当年发生的事情,吴益的心情陡然为之一沉,禁不住暗自叹了口气:刽子吴啊刽子吴,人人都说不叛逆不青春,可是你也太虎了吧!
据吴盖所说,两年前长姊吴瑜由郡夫人进封才人,正式成为皇帝的妃妾,彼时恰好赶上三年一次的郊祀大礼,按照朝廷恩荫制度,正五品才人可以郊祀恩奏补小功亲以上家人为官,吴益虽然只比吴盖早出生几个时辰,但自古以来长幼有序,无论如何都应该由他先得官爵,然而吴才人却从宫中传出口谕,特意指定由二弟吴盖承继荫恩。
为何厚此薄彼?
原因其实很简单:性格决定命运。
刽子吴生性凶猛顽劣,厌恶纸笔文墨,喜好打打杀杀,从小跟着曾任刑堂执事的祖父练习刀功,十岁起就能在野树山林里悬刃猎物,那些年被他砍伤过的街头浪荡子弟不可胜记,因为到处寻衅滋事,自然给家里惹来不少麻烦,弄得街坊四邻鸡飞狗跳。
然而其弟吴盖却正好与之相反,性情腼腆,喜静不好动,虽说智商余额明显不足,考了N次科举都名落孙山,但是人家知道恭顺孝敬,从不给家里人添堵,长姊吴瑜执意将恩荫名额留给他,显然正是因为这一点。
刽子吴当时可能是真气懵了,趁着家人在大酒楼为二弟吴盖摆宴庆贺之际,一把火将自家三进大院烧个精光,当即连夜遁逃,自此以后便再无半点音讯,直到半个月前,韩诚奉恩主赵不群之命秘密进京入宫,将刽子吴的近况如实告知,吴才人惊喜万分,这才让吴盖亲自到太平州跑一趟……
吴盖垂着头兀自难过了好一阵子,忽然抬起头语气坚定的说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自此以后你我家人团聚,兄长再不必过那种刀头舔血朝不保夕的日子了!”
吴益知道李小宝没跟他说实话,只好顺水推舟拽几句冠冕堂皇的词儿:“阿弟此言差矣,国难当头,乡野匹夫皆可赴死效力,我吴家男儿累受赵家世代胶固之恩,焉能甘居人下?”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吴盖首先想到的是兄长余怒未消,故意指桑骂槐,当即臊得满脸通红,恨不得找个船缝钻下去。其实根本不用那么费事儿,抬腿跨过面前的漆木横栏便是滔滔大江,真要是没脸见人,纵身一跃即可一了百了。
吴盖低着头不再言语,吴益意识到可能是刚才那话无形中刺激到他了,顿觉甚是无趣,当下转过身迎风而立,两眼目视着波光粼粼的浪涛,只见浩淼的江面上千帆风举,百舸争流,让人情不自禁想起那首荡气回肠的千古一曲: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
雄浑激昂的旋律刚刚在心中奏起,前面那艘大舫船的遮阳篷帘下面,突然出现一个十分熟悉的身影!
他定睛仔细一瞅,那不是朝廷囚犯刘光季吗?他不光去除了枷具镣铐,而且身穿绸衣锦服,正摇头晃脑的和传旨钦差韦谦对坐而饮。
“阿弟,韦家和刘家有何交情?”
从这几日的种种情况中不难看出,军头司干办官韦谦与其说是来押解囚徒刘光季入京,不如说是护送刘家人团聚,他们之间一定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关系。
吴益甚至隐隐约约的预感到,朝廷对于太平州一案似乎已经有了定论,然而始终没搞懂的是,皇帝为何急于召见一个区区借补从九品小使臣,难道仅仅因为他是吴才人的亲弟弟吗?此前就私下里问过吴盖,可惜他对此讳莫如深,只推说见了长姊就什么都清楚了。
其实吴盖早就看到对面船尾那两个把酒言欢之人了,听吴益问起,这才耐心解释道:“兄长可能有所不知,小国舅的正室夫人就是刘少保和向老夫人所生的二千金,刘家,韦家,还有隆祐太后的孟家,他们三家以姻亲为纽带,盘根错节,一荣俱荣一毁俱毁,此事朝野上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临行之时阿姊专门叮嘱我,凡事必请小国舅拿主意,自家万万不可强行出头,他们韦家人豪横的紧,连官家都惟恐避之不及……”
吴益一边听他唠叨,一边暗自思忖,难怪韦谦一来太平州就直奔日更宅,原来事先得了刘光世的信儿,准备第一时间拜会岳母大人,不料却扑了个空。
不知道他这次以军头司的名义前来办差,是自己主动请缨,还是皇帝本人的意思?其实不管是前者还是后者,足以想见朝廷里的水深不见底,浑浊不堪。
“回禀军头,大事不好了!”
他正在拧眉沉思,李小宝突然咋咋呼呼的跑了过来。
吴益猛然回过头,紧盯着他问道:“什么情况儿?”
李小宝笑嘻嘻道:“熊氏兄弟正和军头司的人打成一片!”
都打成一片了,有这么可乐吗?
吴益愣了愣,不过旋即就明白过来了,肯定是熊二用他那三寸不烂之舌已经和对方冰释前嫌,此刻或许正一起玩的不亦乐乎,李小宝这小子纯粹是管丈母娘叫大嫂,没话找话,于是抬脚踹了过去:“你不和他们打成一片,跑回来做甚?”
李小宝闪身躲过,嘴里啧啧羡慕道:“我倒是很想跟他们厮混,可是人家好像压根儿就瞧不上咱们这号人!要说军头司当真是个肥得流油的好衙门,一个个穿好的,吃香的,喝辣的,连普通大头军卒都比您这做将军的体面!”
“近卫三司是皇帝的贴身扈从,正儿八经的御前带刀侍卫,那种高高在上的官司衙门,岂是你等小瘪三可以随便进去厮混的?”
吴益觉得好笑,抬腿正要踹过去,不料,忽听吴盖扑哧一声乐道:“近卫三司的人是御前带刀侍卫?兄长是从哪里听来的奇谈怪论?”
吴益微微一怔,戏文里不都这么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