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四个孩子都大了不需在跟前照管了,也许是熬在家里种田贩菜日子实在没指望,于是四十年间没有走出过乡土的舅舅,决定随着村里人去天津打工。然而刚到天津第三天,却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那天舅舅正拉着一板车建筑用的混凝土模板,穿梭在马路上。工头说跑一趟十块钱,舅舅盘算着一天能跑三趟,跑三趟就能挣到三十块,跑三十天一个月就将近一千块,将近一千块就相当于他债务的十垄之一垄。想着想着他脚步加快,脚步加快就成了一匹奔腾的马。
四十年来的人生马车似乎马上就要解脱,谁知路口一辆急驰的货车,却迎面撞倒了他。舅舅大他十二岁,两人都属蛇,属蛇的舅舅身子被货车辗成了一堆弯曲的蛇。
后来听司机说按点送完货可挣到九十块,明知是红灯也要闯,闯了罚三十块还净剩六十块,如果晚一分钟就是分文没有。哪知这样跑了很多天了没有事,没成想那天竟撞上了舅舅。
村里人心疼得都哭了,哭了后大伙就凑钱为舅舅办丧事。舅舅家的院落里人头攒动声音嘈杂,全村人在舅母和表妹们呼天抢地的哭声中,为舅舅的丧事奔忙着。只有这时,村子才围着舅舅转悠,他才成了这个村子的主角。
长辈见族里出了少亡,就请来了风水先生。
方圆百里最有名的卦师风水师汤先生来了只是踱方步,末了说了一句“人的命天注定,生是一地死是一地,死地不生生地不死,家人不必徒增伤悲”的话,不抽烟不吃饭,非但不要钱而且上了十块钱礼钱。
村里人听了汤先生稀里湖涂的话,也就似懂非懂地的一块儿点头,一块儿跟着稀里糊涂。
别了他的妻子儿女,从此四十岁的舅舅驾鹤西行。
舅舅的一生吃饭穿衣生老病死,是如此的平凡。吃的是土生土长自给自足的五谷杂粮,舅舅吃饭只是为了生命的延续。舅舅穿的是青衣青裤青一色的衣服,只是为了人类的遮衣蔽体。有一次自己给他从上海买了件西服,舅舅说别人很少穿我穿上别扭,以至于从没有穿过。
舅舅也曾娶妻生子,舅舅娶妻生子只是为了走完常人的程式,续点家族的香火。舅舅也曾谋求发家致富,但舅舅的发家致富,只是春种秋收勤劳再勤劳的原始累积。
三天的丧期一到,舅舅马上就要盖棺定论,盖棺定论后抱着哭丧捧的他的儿子,就要成为这个家族延续的主角。只是舅舅的儿子才六七岁,才像当年在人家后面啪啪地拍两下的小时候的舅舅一样的年龄。
三天的丧期里程木滨不停地安慰着娘,说人早也走晚也走早晚都要走。而自己哭也无泪,苍白的脑海里头一次没有了太阳能,只一片混沌的天地。
舅舅舍下了六七岁的儿子,而自己又何尝不是在七岁时和爸爸永别呢。小表弟还不懂得忧伤,那时的自己心里却记满了恨。
回到家不吃不喝躺在了炕上,闭上眼睛,就看到天津的街头舅舅拉车飞奔,看到那个撞人的司机开车飞奔……
早上天蒙蒙亮,程木滨走进了他的牛棚工厂。舅舅走了,自己人生的马车还要飞奔。还要想办法,卖出那二十台太阳能。
正在北京上学的虹叶没有参加舅舅的丧事,但舅舅的去世同样触动了她。在美术课堂上虹叶为舅舅画了一张像,以《奔》为题,画了舅舅拉车和货车相撞的场景。
由此,虹叶养成了个习惯,但凡生活中有所触动的人她都会作画一幅。积累了二十几年,画了三十个铁佛城她所熟知的人的画像。三十张画像装订在一起,起名叫《佛民卅像》,舅舅是《佛民卅像》的第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