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时刻记得时海大恐怖不是其他,而是你自以为窥探它本身的一丝真秘。”长髯老者侧目看了一眼林二,再抬手时,林二已经被赶出了大门。
火红的大门消失在云雾之中。
林二静伫在云雾之上。
若有所思,怅然若失。
扬州,启安县山远镇。
此刻已经是寅时,除了更夫刚敲完五更而过,并无多少行人在街道上注意到仍然亮着光的客栈。
“诶?这里客栈还未打烊?”
“这寅时还未打烊的客栈,也颇为奇怪了些。”
“说不得这客栈里还有醉酒的客人,故而打烊便晚了一些。”
两名身披粗裘,内着灰褂,样貌精瘦的更夫停留在这间客栈门外,一人手中拿锣,一人手中拿梆,互问互答起来。
“要不咱两进去喝一壶?”
“不了,家里还有妻儿等着自己。”
“走吧,走吧!”手中拿锣的更夫挥挥手,示意另一个手里拿梆的更夫赶紧走。
“那卫阳我先走了。”
另一个更夫倒也不犹豫,十分利索地便顺着街道拐进了一个小巷,不见了踪迹。
被叫做卫阳的更夫见到另一个更夫离去,遗憾摇了摇头,说实在的其实他也十分羡慕,家中有热炕头,而不是冷如铁的棉被。
只是今夜的热酒还是一个人独饮。
卫阳迈步走进了客栈。
“打烊了?”
卫阳一进客栈,没有他脑海中想象的大堂内有醉酒的客人,与劝酒的小二,还有在柜台前昏昏欲睡的掌柜。
只有空荡荡的大堂与一位身披大氅的清秀男子。
“还未。”
苏渐远静静看着这个更夫,走路有些踉跄,脸上的皱纹爬满了岁月的痕迹,提锣的手指间亦是布满了老茧,眼神虽还是炯炯有神,但依旧掩盖不住深处的疲惫。
“那劳烦来一两黄酒与一碟花生。”
卫阳倒不怕深夜空荡荡的客栈渗人,打更这么多年,卫阳见到的诡异事与诡异人可多了。卫阳随性坐在离自己最近的桌前,伸手一抬说道。
“好。”
苏渐远平静地先将柜台后的酒柜上拿上一壶小酒,随后再从后厨拿来一碟花生,很快便放在卫阳的桌子上。
“你是这客栈的小二?”
在苏渐远短短操办的时间里,卫阳自然会观察这间客栈里唯一的人。
面容虽然清秀,但是蓬松的头发显露出这个人好似刚从床榻上起来。虽披着灰色大氅,但偶尔露出的手腕处能看到白色的绷带,看样子受了伤。
不过是个活人。
卫阳看着烛光下的影子,心中宽慰了一点,自己虽然不怕那些事情,但不代表想经历那些诡异的事情。
“这间客栈的掌柜帮了我一些忙,于是顺便帮她一点忙。”
苏渐远就近坐在旁边,声音平静说道。
“我就说我觉得你不是,哪个客栈掌柜的会招你这种弱不禁风的小二,而且你身上的衣物也不是一个小二该穿的衣物。”卫阳熟练的掀开酒塞,鼻尖嗅了嗅酒香,隐隐察觉到一丝不对,这黄酒哪有这么香?“所以你连这酒都送错了,我要的是黄酒,你拿这种酒来,我可付不起账。”
“算我请你的。”苏渐远缓缓说道,目光仍然是低眸看着地上,没有看向这个更夫
“你这小伙子倒比我这年近半百的人还死气沉沉,一点年轻人的朝气都没有!”卫阳砸吧嘴轻酌了一口壶中酒,酒入喉不像粗劣黄酒那般烧喉,而是有一股暖意,曼妙醇香。
“既然你请我喝了这么好的酒,我也不能白喝。”卫阳粗糙的手指捻起一颗花生米,高抛至嘴中道,“凡事看开点,看淡点,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也没有什么过不去的事。”
“是吗?”苏渐远轻笑一声,手中不知何时也出现了一壶酒,望着壶中清澈透彻如明镜的酒水,苏渐远微微有些出神。
“小伙子,你人生的路还有很长,没人说得清道的明你以后会遇到什么人,或者遭遇什么事,幸运与不幸。”卫阳又灌了一口酒,掀起自己左脚的裤腿砸吧嘴道,“这劣酒喝惯了,反倒喝不惯好酒。”
一道触目惊心宛如蜈蚣的伤痕暴露在苏渐远的视线中。
“我卫阳以前虽说不上什么大富大贵之家,但也算是小有钱财。奈何遇见了山匪横行,不仅钱财被扫荡,就连家人都命丧当场。”卫阳缓缓说道,喝酒的速度逐渐慢了起来,仿佛说的不是自己身上发生的事一样。
“我呢,得亏老天给面子,只被砍伤了一条腿,藏在柴房里的柴禾中捡来了一条命,可有什么用呢?除了我,什么都没有了。当时的我很绝望,感觉整个天都榻了下来,充斥着灰暗与复仇的想法,去了启安县找官府报了官,又四处寻觅那伙山匪的踪迹。”卫阳说话的速度慢了起来,喝酒的速度却反而更加快了。
“后来呢?”苏渐远轻问道。
“后来,官府找到了那伙山匪统统斩首示众,又给当时穷困潦倒的我一份更夫的工作。”卫阳轻叹一声,故事便戛然而止。
苏渐远自知这其中应有什么隐情,便不再多问,只是晃荡壶中的清澈的酒水,静默不语。
“什么是好,什么是坏,什么是善,什么是恶,的确很难讲的清楚,正如你所言,在这繁杂的世间恪守本心即可。”
卫阳的相貌在清澈的酒水中一闪而过,苏渐远手中的那壶酒已经消失不见。
苏渐远他却忽然看到了一些事。
那些山匪本是一些因灾而逃的难民,而卫阳当时的卫家并未施粥于这些难民。
于是便有难民恶从心生。
伙同其他难民强夺冲入卫家强夺钱财,卫家自是不肯让他们得手,一来二往之间便见了血,杀了一个人,便不会再顾忌杀第二个人,杀了很多人,自然想要灭口以绝后患。
可终究漏了一个卫阳。
卫阳也算坚韧,拖着一只伤瘸的腿走了十里山路,来到虞凤城,找到官府报了官。
可在卫阳的记忆里那些土匪有手无缚鸡的老人与女人,也有黄发垂髫的孩童,统统都被问斩,染上了一层蒙蒙的血色。
这是卫阳记忆里的全部。
可苏渐远却隐隐在这记忆中察觉到一丝不对劲的地方,因为在这记忆里有深深的悔恨与自责,还有时不时的痛苦。
讲道理,灭门之仇已报又何来这种情绪?不应当是大仇已报的快感?
苏渐远没有继续深想,将卫阳劝慰他的话,重新劝慰给了卫阳,用以缓解卫阳埋藏在心底的痛苦。
“看来这酒钱还是要给了。”
听到苏渐远劝慰自己的话语,卫阳愣了一下,无奈摇了摇头轻笑一声,从衣襟中掏出一吊铜钱放在桌上,左手提起之前放在凳上的铜锣,右手提起这壶酒,缓缓离开了客栈。
苏渐远眉头一挑,那吊铜钱尽数飞向柜台抽屉,桌上的花生米也纷纷飞向后厨。
若是有人在这里,定会直呼这里闹鬼了。
只是现在没人。
只有苏渐远静默在等着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