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北境,天气说变也就变了。
一片厚重阴沉的浓云自远方缓缓掠过,山谷之间便响起了呜咽的风声,一队骑士骤马狂奔于广袤草原,呼哨声与马蹄声被狂风裹挟飘散,渐渐远去。
眼看今年北境的第一场雪就要来临。
金帐内的“天气”却比帐外更加阴沉,狼牙卫带来的消息宛如云层中劈落一道惊雷,雷声过后,帐中诸位的耳边仍有阵阵嗡鸣——尤其是人心惶惶的十部落诸位可汗。
“雪狐公主”于他们而言,几乎如同禁忌一般。十八年前她只是因情所蛊离家出走,便招致殷白原倾尽全国之兵大闹北境,只两年光景将十部落化为乌有。对于中原来说,这次动荡或许只是虚惊一场,引出日后诸多茶后谈资与江湖逸事;可对于这些北境人来说,却是真真切切的亡国之难。
如今竟有人胆敢刺杀“雪狐公主”?
诸位可汗实在觉得难以置信。
他们尽皆屏息默然,甚至连平生暴躁易怒的蒙烈蒙大王都不敢有半点唐突。就在狼牙卫话音刚落时,殷白原便一掌握碎了交椅旁的银狼首,面色沉郁阴鸷如同帐外的乌云。左右贤王与殷雪竹尽皆颜色更变,只有跪在阶前的狼牙卫忍不住轻轻颤抖。
殷白原认得这名狼牙卫——天山远,乃是“北境第一高手”天山雪的族弟,此人行事向来谨慎持重,话虽不多却从未说过半句谎言。
“天山远。”殷白原沉声说道。
“末将在。”
“你可知谎报消息是何下场?”
天山远闻言吓得冷汗直流,连忙深深跪伏于阶前,唯唯说道:“可汗在上,末将不敢有半句谎言。两日内已有东岳、镇远、苍梧三州哨探来报,消息尽在此处。”说着话从怀中掏出三支胡杨木签,递至殷白原面前。
三支木签所记录的内容如出一辙:雪狐公主暴毙于泰阿山摩崖岭,凶手乃是云间州万剑阁阁主,人称“万剑归宗”的欧阳乘风。
“喀嚓——”三支木签悉数折断。
“雪龙吾儿何在?”
“儿在!”殷雪龙一把推开怀中美人,起身抚胸颔首应道。他的性子虽张狂不羁,在父王面前却不敢造次,更何况小妹暴毙的消息于他而言亦是既惊怒又悲恸。那双丹凤眼中已是怒火千丈。
“聚将,点兵。随本汗王杀入中原!”
“儿遵命!”殷雪龙眼前一亮,要开战了!
诸位可汗尽皆肃然,随即心头涌出阵阵炽热。此番出兵与十八年前可大不相同,十八年前他们不过是苍狼国的刀下鱼肉,如今却可以跟在苍狼铁骑之后分一杯肉羹,对于这些生性嗜杀好战的草原儿郎来说,又岂能不令他们兴致勃勃,昂扬热烈?
“且慢!”
此时却突然有人开口阻拦。众人望去,正是左贤王殷白黎。
从酒宴开席至今,殷白黎都没有多说一句话。那张阴鸷如鹰隼的面庞不露半点痕迹,没人能猜到他此刻在想些什么。
“左贤王有何话讲?”殷白原正在雷霆震怒,被人打断自然十分不悦。虽说殷白黎是他的同胞兄弟,老可汗也并没有直呼他的名姓,而是称他做“左贤王”——一个显得疏远又冰冷的爵位——已是有些不快了。
殷白黎却不以为意,起身淡然说道:“臣弟以为此时出兵实在不妥。”
此言一出,满座尽皆愕然。
须知十部落可汗并不关心雪狐公主的死与活,他们只是憧憬着中原白花花的女人与黄铮铮的金子。
而殷白黎却不一样,他是殷雪狐的亲叔叔,骨子里同样流淌着苍狼王族的血,如今侄女于异乡蒙难,叔叔于情于理也不会坐视不管。可他却在群情激奋之时出言反对,语气冷淡地仿佛在说一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这自然令座中众位心生疑惑与不解。
他们不敢妄言,可殷雪龙却没那许多顾忌。
放眼整个北境,殷雪龙也只是敬畏父王三分,殷白黎虽是他的叔父,可他分毫也没有放在眼里。当时剑眉倒竖,凤眼圆睁,冷声怒道:“叔父这是何意?中原蛮子胆敢欺我小妹,便是欺我北境无人;如今小妹惨死于中原,连尸首都不知下落,中原蛮子便是踩到咱的头上了!这仇咱如何不报?”
殷白原少年间风流豪迈,四处留情,至七十二岁时膝下已有子女二十八位,除去扫平十部落时所收的十一位义子,嫡亲骨肉便有十七位——生下殷雪狐时,长子雪龙已是年逾十六的少年郎君,弯弓能射虎,纵马可逐鹰。草原诸部提亲的媒人几乎要将他的帐帘踏成粉碎。
帐中父子尽是刚强直爽的汉子,而唯有殷雪狐这一个女娃,便更显得无比珍贵了。无论是殷白原还是殷雪龙,皆将她视作掌上明珠,疼爱有加。十八年前老可汗兴兵南下,殷雪龙便是开路先锋,可见其兄妹情谊深重,也难怪此刻的威将军暴躁如斯。
可殷白黎还是沉稳如同泰阿山。
他望着暴跳如雷的殷雪龙,缓缓说道:“贤侄稍安勿躁,这仇似海深似血浓,咱们当然要报。但却绝不是现在。”
威将军怒气犹盛,不由得冷笑道:“若依叔父之高见,难道我等便按兵不动,任由那些凶手放肆逍遥不成?”
殷白黎知道这位贤侄已是怒火三千丈,自己无论说什么只怕都无法动摇他半分,于是便也不再反驳,而是转向老可汗说道:“王兄,臣以为此刻不可立即出兵,其缘由有三。”
“你且说来听听。”殷雪龙还要愤恨,却被老可汗挥手制止。他十分了解自己的弟弟,若将苍狼国比作一群凶狠的狼,殷白黎便是这狼群中那只狡诈的狐,北境无人比他更为冷静与多谋,此时出言阻拦必有他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