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月朗星稀。
北境的雪已停了,一轮明月远挂天边。
月色皎白而又纯净,将这苍茫无垠的雪原也染上一层圣洁。
漫漫镇远雄关,三丈玄纛在夜风中猎猎,一排排灯球火把高悬于城头。除却旗角翻卷与烈焰吞吐之外,这里只有来往巡城军卒的哈欠、轻嗽与低语声。
天地一片静悄悄。
鼓打二更,城门悄悄推开一条缝隙。一道道“白影”如鬼魅般窜出城外,模糊地顺着官道骑向北方,转眼便消失在月色中。
他们身上所穿的并非黑色夜行衣,而是为这银色世界准备的雪白装束——白兜帽,白披风,甚至连马匹也精挑细选,雪白无半根杂毛。今夜月色虽明亮,莽苍雪原却是他们绝佳的掩护。
他们是谁?又要去往何处?
距关城五里外的旷野上,零星地长着几十株红柳与青松,如同几十座起伏的雪堆。其间影绰绰立着一座营寨。这座营寨十分简陋,只以草垛与木棍粗粗围成,营寨内毫无章法地站着八千余匹战马,晚风拂过一条条马尾,发出轻盈且温柔的“沙沙”声。
每一座马背上皆趴伏着一名骑士,他们只将皮帽摘下悬于一侧,甲胄战袍仍披挂在身,双足插于镫内,双手轻握缰绳,马刀、弓矢与马鞭尽在触手可及之处。仿佛随时都可扬鞭跃马,挥刀冲杀。
但若是鼓起勇气凑至近前,你会发现这些骑士已然睡熟了。
果真如司马嘉齐所说。北境骑士出征之时习惯于渴饮刀头血,困卧马鞍心。他们居无定所,四处游弋,周遭但有风吹草动,便能马上醒来并迅速进入战斗状态。
月至中天,只有一人未眠。
殷雪龙心中郁结难消,白日一战着实令他愤恨不已,以他暴躁桀骜的性子,又岂能吞咽下这口恶气。
他虽然趴伏在马背上,头脑与心思却无比清晰。一边捻着手中马鞭的紫绣流苏,一边在心里暗自盘算着,已想出一条打破关城的妙策。只待明日一早,他便命手下骑士前去探听消息,以做到有备无患。
“吱——”
正思索间,忽然半空中划过一支鸣镝,声音急促如同天边惊雷,在这平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殷雪龙陡然从马背上坐起,胯下的踏雪乌骓正不安地踱来踱去。
他望向营垒西南,那里有几株覆满雪的青松,以及松林后一团迷雾般的黑暗,鸣镝声便是自林中传来。
“敌袭——”
殷雪龙暴喝一声,马鞭与缰绳收回囊中,伸手从马鞍桥上取下九环长刀。九只铁环磕碰在一处,于深夜发出清脆的声响。
身边亦有越来越多骑兵睁眼起身,他们大多是久征沙场的老兵,对于“劫营”这种事早已见怪不怪,鸣镝声将他们从浅睡中唤醒。他们抽刀出鞘、引弓搭箭如同行云流水,只瞬息间便已做好战斗准备。
八千双眼睛齐齐望向西南,他们在等待一个命令,一个由殷雪龙亲自下达的命令。
殷雪龙正要开口下令,可说时迟那时快,东南方向却忽然传来阵阵战鼓与喊杀声。
“杀!杀!杀!”
“弟兄们随我冲啊!驾!”
“杀光这群北境杂种!”——中原人的口音依稀可辨。
一道悠扬高亢的号角声响起,阵阵呜咽背后暗藏着无尽杀机。这号角声与喊杀声忽远忽近,仿佛劫营的敌军时而离他们很远,时而又游走于他们身边,虚无缥缈,难以捉摸。
他们究竟是谁?
殷雪龙毕竟是久经沙场的宿将,急切之间将手中长刀高高扬起,丹田运力大喝一声,如同春夜里骤起的惊雷,把那些慌乱中的骑兵们从无措带回现实。他们纷纷回首看向殷雪龙,只见他扬刀立马,怒目横眉,于月光下威风凛凛宛如一尊天神。
“列鹤翼阵!”
刹那间呼哨声四起,马蹄奔忙如流云疾雨。只是片刻间功夫,八千余铁骑便列好阵势,殷雪龙一马当先,身后骑士们羽翼般散开,一眼望去如同一只振翅欲飞的仙鹤,而殷雪龙就是这只仙鹤的头颅,手中长刀则是锋利的长喙。
鹤翼阵攻守均衡,长喙主攻势如破竹,双翼主守坚如磐石。在局势尚不明朗之际,鹤翼阵是最为稳妥的阵型。但不同之处在于,此阵型主将应位居中央,调度四方;而殷雪龙却是身在阵前,亲为先锋。
这是北境与中原的不同之处。
殷雪龙将长刀横于身前,一双凤眼游移于东南方与西南方——鸣镝声响于西南,喊杀声传自东南,难道有两支敌军不成?又或者是“声东击西”之计?
黑夜只给了他一个答案。
这个答案名叫“未知”。
殷雪龙的思索在脑海中只是一闪而过,他本想以静制动,后发制人,却没想到等待他的与他等待的是一阵安静,令人毛骨悚然的安静。
约莫过了一刻钟,松林深处的黑暗并无声响,更遑论借着夜色掩映杀出的敌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