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口村不大,外面稍微有点动静,各家各户都能听见。
村中间一户人家的堂屋里,曹业生倒背着手来回踱步,听见外面的响动,气得破口大骂。
“小黑蛋子这个不安生的,又在外面瞎嚷嚷什么呢。是不是曹安堂回来了,我去看看。”
说话间迈步向外走。
刚从里屋出来的四婶子惊得连忙快走几步,一把拉住曹业生的胳膊。
“当家的,你别去啊。”
“为啥不去,我得找曹安堂好好问问,我儿子去哪了。栓子这都连着两个年头没回家过年了,还不就是他曹安堂惹的。他让我过不好,我也不让他好过!”
曹业生依旧怒气冲冲向外走。
四婶子使劲拽着他的胳膊,身子向后拱。
“当家的哎,你可消停一会儿不。咱胳膊拧不过大腿,你这一去要是再让曹安堂给抓走,我可怎么过啊。”
“死老婆子,你给我小点声,怕外人听不见是怎么着。我一个当老子的找儿子,这有什么错,我看谁敢抓我!”
“当家的,你咋就不明白啊。以前别人说咱家栓子是反革命咱不信,可现在,你能不信吗。”
四婶子说着话,一只手使劲朝里屋指。
一道门帘遮挡了里面的一切,按理说曹业生家一儿一女,大姑娘早年出嫁已经不在村里,小儿子曹安栓离村两三年也没了踪影,这家里不该有别人的。
可一声低微的咳嗽伴随着断断续续的抽泣声从里屋传出来,让曹业生本就恼火的心情,更像是火上浇油。
说也说不出,骂也不知道该骂谁,甩开四婶的手,一脚踹翻个小板凳,闷声闷气往堂屋中间一蹲。
“遭千杀的,全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一声怒骂,算是暂时止住了家里的乱糟糟。
四婶子等了会儿,才小碎步来到曹业生身边,抓着曹业生的胳膊,压低声音道:“当家的,俺这几天也没闲着,想门旁敲侧击问了问别人。咱栓子的罪过八成是定下来了,就算反革命的罪没定下来,他这祸害人家姑娘的事,那可是事实啊。你这出去找曹安堂一闹,纸里包不住火,到时候抓走了你,再把那姑娘给带走。咱老曹家可就真的没人了。”
“现在就是有人啊?”
“人是还没有,可不还有种吗。”
四婶子看曹业生已经平复下来,急忙凑过去,耳语几句。
中年汉子原本气恼发红的脸颊,脸色变了几变,最后也不生气了,眉开眼笑。
“好好,就这么办。我现在出去看看外面闹什么呢,要是没啥大事,吃了晌饭我就拉着粮食上县里,换点营养品回来。哈哈哈,只要能抱上孙子,我还愁什么。”
大笑声中,曹业生迈步向外走,那真是心情好了,看什么都是顺眼的。
左邻右舍的乡亲,此刻也是被刚刚黑蛋的叫嚷声吸引出来,恰好看到笑着冲他们打招呼的曹业生,全都有些发怔。要知道,自打小栓子那年离村,这位曹四叔可是从没有过笑模样的。
“四叔今个儿是咋着了?难不成是小栓子回来了,那是不是得赶紧告诉安堂去啊。”
“嘘,你小点声,真要是小栓子回来了,咱都得躲家里去。我可听说了,去年抓反动分子的时候,县里的队伍都没抓住小栓子,你说那小子是得有变得多狠了。”
“别说啦,别说啦,赶紧去老罗家看看吧。可有热闹了,听说是县里的女领导找上门,要教育老罗呢。”
“女领导?领导还有女的吗?”
叽叽喳喳的议论声中,人群逐渐往老罗家那边汇聚。
祝口村总共就巴掌大的地方,有点事谁也瞒不住,再加上黑蛋那小机灵鬼的大声宣传,大家很快就了解了个一鳞半爪。
县里来了个女领导,要在村里开展工作,最先“开刀”的就是老罗家。
那可奇了怪了,老罗家两口子那可是地地道道的老实人,这辈子除了种地吃饭生娃娃,连村子都没出去过几趟,哪能犯错误闹到县里的领导找上门。
大家心里犯嘀咕,也是好奇女领导长什么样子。
只可惜,等真正聚集到老罗家门前时,黑蛋那小子堵在门口,任谁出面都不让进去,哪怕是他亲爹曹安良出面,这小子都是义正言辞的一句:“安堂叔说了,关系到重要革命工作,闲杂人等不得入内,爹,你别逼我大义灭亲。”
话说的没毛病。
结果自然也是没毛病。
黑蛋让他亲爹拎着耳朵,在全村人面前挨了一顿屁股竹板。
外面挺热闹的,只是没人再想着往里走,虽然黑蛋说话不靠谱,但既然门关着,那就证明里面真有事。
而老罗家里,气氛就显得严肃紧张了些。
老实人罗庚规规矩矩站在堂屋中间,惴惴不安地看着曹安堂。
罗嫂子一手牵着大姑娘,一手牵着二儿子,直勾勾盯着对面的李芸燕,心里想着是不是弄错了啥,这么个年轻姑娘哪能算领导。就算真的是领导,家里的小妮子咋又和这位女领导看起来关系挺好的。
“大嫂子,我叫李芸燕,是县里的妇联主任,今天专门来祝口村指导妇女解放工作的。这是我的证件,您看一下。”
李芸燕完全抛开了曹安堂,主动开口解释,还从带来的公文包里取出工作证递送到罗嫂子的面前。
只可惜罗嫂子只能认得出那张薄薄的纸片上面,一个红五角星,和当年在村里路过的八路同志帽子上的星星一样,其他的一概看不懂。
罗嫂子没敢伸手去接,还紧张的后退两步,拉着两个孩子躲到罗庚的身后。
也就是她只有两只手,但凡还有个富裕的,肯定是要想办法,把女领导身边的妮子也给拉过来。
罗庚也不认识字啊,不过,他认识人。
身为当家的,女领导来了家里,不找他说话,反而对家里婆娘那么亲切,这有点让男人感觉脸面上挂不住,强压下一丝胆怯,张嘴道:“安堂,这,这咋回事。是不是妮子闯祸了?我教育她。”
“别,罗大哥,不是你想的那样。”
说实话,曹安堂比老罗好紧张呢。
虽说妮子是你罗大哥的闺女,但现在有李芸燕这位妇联主任在,你要是敢无缘无故动妮子一根汗毛,谁知道会是啥后果,反正这位可是亲手抓获匪首燕子李三的,老罗你别把自己往火坑里推。
曹安堂心里想到这些,忍不住擦擦额头上的冷汗,努力用最合适,也最能让罗庚明白的说辞来解释。
“罗大哥,事情是这样。李芸燕同志来咱村是做妇女解放工作的,工作的第一步就是解放你家妮子。”
“咋解放?你们要把妮子带到哪去?”
曹安堂刚说出第一句话,罗庚就急眼了。
妮子那是他闺女,你咋说解放就解放啊,你打算给解放到哪去?
不是说全国都解放了吗,他闺女咋还碍着解放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