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几个月,一个大人带一群孩子排队去上学,已经成了祝口村清晨起来的一道特殊风景。
过往的村民远远看到他们,都是笑着上前打招呼。
曹安堂也一一回应。
气氛很是和谐。
但这种和谐唯独来到靠近村口的徐家老宅时,出现了短暂的中断。
苟大友站在院门前踮着脚朝村外的方向观望,脸上满是期盼的神情,好半天也看不见有车或人出现在视野内,晃了晃有些发酸的脖子,转眼瞬间便看到了正带着一群孩子向外走的曹安堂。
“站住!曹安堂你干什么去?”
毫不客气的询问,带着点审讯犯人的架势。
曹安堂真不想搭理这个苟大友,可还是压着心中的厌恶,震声回道:“我送这几个孩子去上学。”
“你送孩子上学?这里面有你的孩子吗?曹安堂我可告诉你,普查队随时都有可能来村里展开工作,你在这种敏感的时期出村子,会给普查工作造成影响的,你明白吗?”
听到这话,曹安堂心里的火气当时就压不住了。
“苟技术员,你什么意思?我还能跑了不成。全国性的人口普查工作去年就展开了,我也从来没听说过,哪里为了迎接普查,就限制人民群众人身自由的。没你这么干工作的,你这样只会越来越让村里人抵触你,你明白吗?”
“嘿?曹安堂,我教育你一句,你还来劲了是不是。你忘了镇里牛书记过年来的时候说过什么吗。让你协助我搞好工作,带动村民支持我。要是有谁抵触我,导致我的工作不好展开,那就是你的责任。还有可能是你煽动人民群众,阻挠革命建设工作展开。另外,注意你对我的称呼,我现在是祝口村农业生产合作社的主任,你应该叫我主任。”
苟大友昂着头,就像是准备战斗的公鸡一样,也不知道他后面还有多少反驳的话语,就等着说出来呢。
曹安堂心里窝火,越发不想搭理对方了。
犹记得去年苟大友刚来的时候,他还一直觉得这技术员同志水平高、思想觉悟也高。
但现在看,还是老话说的对,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
自打祝口村村民的生活条件有所改善之后,这苟大友一颗心十分力,九成九全都用在怎么搞那些皮面功夫上了。
这不是很明显的工作稍稍做出点成绩,就骄傲自满?
他苟大友把祝口村当什么地方了?
这里是曹安堂的家乡,不是他苟大友为了追求进步拿来当跳板的地方。
曹安堂做了两次深呼吸,平定情绪,再次看向苟大友,异常严肃地说道:“苟主任,我不管你是怎么想的。我就说一件事情,牛书记教育我,要我支持你的工作,我竭尽全力在做。但是牛书记要求你的,针对去年合作互助生产当中过失伤害曹兴民老太爷的事情,写一份深刻检讨,并在全村人面前公开道歉,这事你可到现在都没做呢。你自己好好想想吧,到底是举着横幅迎接上级来这检查工作重要,还是脚踏实地保障和扩大祝口村农业生产胜利果实重要!”
说完这番话,曹安堂牵起来身边小妮子的手,扭头大踏步向外走。
黑蛋、二愣子那几个男孩子跟在后面,时不时扭头冲苟大友做鬼脸、比划打手枪的动作。
苟大友真是气得只想捡起来块砖头,冲上去和曹安堂拼命。
“我怎么了啊。你们现在吃得饱、穿得暖,那不都是在我的正确指挥下实现的?你们不能这么忘恩负义吧。我有什么错?我让你们积极搞生产,我就要写检讨道歉吗?荒谬!可笑!不可理喻!”
苟大友跳着脚咒骂一通,直骂的肚子都开始咕咕叫了,才叉着腰停下来,回头看看空荡荡的徐家大院,就越发的感觉心里憋屈了。
刚来祝口村的时候,啥都缺,好歹各家还有人给他帮忙做做饭啥的。
现在可好了,村里人不缺吃穿了,却没一个主动来照顾照顾他这个合作社主任的。
“就这种风气,到什么时候你们都富不起来!”
苟大友忍不住再次怒骂一句,转身进了屋,拿起来筐子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剩下的半块窝头,张嘴就咬。
嘎嘣一声,硬邦邦的窝头,硌得牙疼。
他无处撒火,唯有恶狠狠将窝头使劲往地上一摔。
嘣嘣嘣,硬窝头弹了几下,好巧不巧正好砸在一只刚迈进门槛的小绣花鞋上,引来一声惊呼。
“啊!”
苟大友心中一惊,急忙转头看过去。
只是这一眼,所有的愤懑恼怒情绪全都抛到了九霄云外,慌忙站起身,往前快走两步,又猛的停下,张张嘴道:“长、长秀同志,你怎么来了,刚才没砸伤你吧。”
刚刚要进门的,正是曾经徐老财家的童养媳、后来又被小栓子掳走、现在已经是全村承认为曹业生家儿媳妇的长秀。
相比很久以前的那个年轻姑娘模样,此时的长秀,双眉更显细长,眼角微微有那么点上钩,依旧是精致的瓜子脸,不过气色更好、气质也更加成熟。恰似古人的一句描绘“枝头春意闹,雨润红姿娇”。
长秀听到苟大友的急声询问,不由得嫣然一笑,挪动两只小脚进门来。
“苟主任,砸伤倒是没有。可吓得我心肝都在颤个不停呢。”
略显娇嗔的说话语气,再配上纤细手指轻轻拍打心口的动作。
苟大友的脑子在这一刻完全空白,除了他自己的一双眼睛和眼睛里的长秀,仿佛全世界都没再有其他东西。
长秀掩嘴轻笑了下,扭着腰肢转动身子,将一个小食盒放在了桌案上,背对着苟大友,弯腰不停捯饬些盘碗。
瓷碟碰在桌案上的响动,总算是让苟大友回归神来。
他艰难咽口唾沫,终于想起来问一句:“长秀同志,你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苟主任,我想着你一个人在这生活,孤苦无依的,肯定没个照料你的,早晨起来连点热汤都喝不上,就给你弄了点小菜清粥送过来。这,对了,这不算是违反你们的革命纪律吧?”
“不违反,不违反。”
苟大友连连挥手。
他都饿得前胸贴后背了,村里群众给他送点吃的,这哪能算是违反纪律。
热气腾腾的白面粥,香气扑鼻,勾起来苟大友的食欲。
可他的眼睛还是落在长秀的脸蛋上。
“长秀同志,真是怪麻烦你的,这么早还要麻烦你来给我送饭。”
“不麻烦的。苟主任你是我们全村的带头人,给你做顿饭也是我的感谢。对了,苟主任你比我大几岁,也别总是叫我同志,直接喊我妹子就行。快来吃饭吧。”
长秀平举着一双筷子,递送到苟大友的面前。
苟大友的眼睛也不知道是在看筷子,还是在看那双鲜嫩的手,忙不迭点点头:“行,长秀妹子,我就不客气了。你也别喊我苟主任,管我叫声大哥就行。”
“嗯,苟大哥,快吃饭吧。”
“哎。”
苟大友心里暖洋洋的,拉过来小板凳坐在饭桌前。
而长秀则是站在一旁,扭头打量着周围的一切,伸手摸在有些落灰的红木窗棂上。
也不知道是怎么样的情绪,竟让她一时间潸然泪下。
低微的抽泣声,引得苟大友扭头,看见长秀梨花带雨的样子,慌忙放下手里碗筷。
“长秀妹子,怎么了?”
“没,没事。苟大哥,我就是想起来以前的苦命日子,心里难受。这都好几年了,我心里有苦,不知道该对谁说,又能对谁说。你不用管我,我哭一会儿就没事了。”
“呀,我哪能不管你啊。说,到底是什么苦心事,全都告诉我,我能帮你的,一定帮你。”
“唉,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其实,我和苟大哥你一样,在这祝口村也是孤苦无依、举目无亲……”
长秀缓步走回来,坐在了小板凳上,一手轻轻抹去眼角的泪花,另一只手放在腰间,双膝微微倾斜,坐的是无比端庄,说话的声音也是无比的悦耳动听。
东边的阳光,透过房门照进这西屋里一个诉说、一个倾听的两人身上,同样也照在梁堤头镇小学校门前一个大人和几个孩子的身上。
曹安堂挥挥手,说道:“妮子、二愣子,你们几个先去上课。我带黑蛋去见见你们校长。”
“安堂叔,我和你们一起去吧。昨天打人的事情我也有份。”
年龄稍大几岁的罗东东高高举起手,要求和黑蛋一起。
旁边的罗芳也赶紧举起来小手。
“安堂叔叔,我也去吧。黑蛋哥哥是因为我才打人的,这事和我也有关系。”
几个孩子争先恐后要求同行。
哪怕是二愣子,也是将不舍的目光从教室方向挪移开,高高举起来手。
曹安堂哭笑不得。
这帮孩子,人不大,心里讲究的义气还不小呢。
“行啦,都听话,乖乖去上课学习。咱是去讲道理的,又不是去打架的,带这么多人干什么。再把你们校长吓到了,怎么办?”
一句玩笑话,惹得几个孩子哄笑成一片。
曹安堂连哄带赶,总算是将其他孩子全都赶去了各自的教室,这才侧身拉住黑蛋的手。
谁知他是往前迈步准备走了,黑蛋却拱着身子往后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