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自行车,消失在茫茫黑夜之中。
曹安堂站在那愣了好久,等收回视线,再对的正是程育良那喷火的目光。曹安堂的脸色瞬间阴沉下去,猛的前一步,程育良还喷什么火啊,当时就吓得往后一缩,推起来自行车撒腿就跑。
“曹安堂,你和我斗,没你的好果子吃!”
人都跑没影了,怒骂的声音还能传扬回来。
曹安堂无奈地摇摇头,抬眼看向天的月亮,也不知道想了些什么,最终默默低下头,转身朝放自行车的地方走。
谁知没走出两步,一声低微的呼唤从身后传来。
“安堂兄弟。”
“嗯?”
曹安堂惊愕扭头,便看见一人从镇政府院墙拐角的阴暗处走出来。
“安良哥?安良大哥你怎么在这啊?”
哪怕是在黑夜里,也能看出来对面曹安良风尘仆仆的状态,脸写满了倦意,往前走的同时朝这边抬了抬手。
两手各提一个大笼子,几只活蹦乱跳的野兔外加两只有些蔫蔫的野山鸡。
“安堂兄弟,俺去南边商丘托人帮忙带俺山弄了点这个,专门送你的。”
“送我的?”
打死曹安堂都想不到,那天为了黑蛋顺利回去学准备的那些钱,成了曹安良两口子心中的结,安良嫂是去县里把方晴拽回去了,而安良大哥竟然是孤身一人跑去南边河南地界的山,抓了几只野鸡野兔回来。
怪不得这两天村里扫盲课都没看见曹安良的身影,可这……
“安良大哥,咱亲兄弟,你整这些是干什么啊。山那么危险,你,你……”
“没事,安堂。当大哥的我也不是单纯为了谢你,这些你弄回家养着,你嫂子说了,是给未来兄弟媳妇儿送的。”
“呀,我哪来的媳妇儿啊。”
“早晚都有。先别说这个了。安堂,刚才我正好打这过,听见你和牛书记他们说啥了。怎么回事,黑蛋怎么在县里出名了,你手里那两张纸是啥?”
曹安良这一趟回来是坐着人家顺路的车回来的,就在附近下的车,往家走恰巧路过镇政府,也正好就是要拐弯的时候听这边有人说话。
他什么都听见了。
现在就是想问问他那不成器的儿子,又闹了啥幺蛾子。
曹安堂叹口气:“唉,安良大哥咱边走边说吧,事太多啦。”
天一轮圆月照映地两个人影,渐行,渐远……
这一年的中秋,可以说是祝口村有史以来最热闹的一个中秋。
不仅仅是因为生活比以前好了,更是因为曹安良拎着根擀面杖从村头走到村尾,又从村尾走到村头,怒气冲冲到处寻找藏起来的黑蛋。还有,曹安俭家里时不时传出来的怒吼和二愣子倔强而又单调的回话“我没错”;罗庚大哥家罗东东顶着书包扎马步要多可怜有多可怜的哀嚎“我错了”;**家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嚎;梁实诚家噼里啪啦孩子挨打却连点哭声都没有的压抑。
曹安堂家里,付粟锦从灶房探出头,看了眼又从门口怒气冲冲闪过去的安良大哥,还有被曹安良拽着后脖领子拖过去、使劲挣扎又挣扎不开的黑蛋,忍不住快步走去还在劈柴的曹安堂面前。
“安堂同志,要不你去劝劝吧,这大过节的,别把孩子都给打坏了。”
嘭!
曹安堂一斧子劈开块木柴,头也不抬回道:“付老师,您别管。在学校我们听您老师的,回到家里,怎么教育孩子当爹娘的说了算。这帮小兔崽子,合起伙来闹事情,连我都给瞒得死死的,差点害得付老师你丢了工作,不好好教训他们一次是不行了。幸亏他们小,县里不计较小孩子办的事。要是他们长大了,那不得联合起来造反啊!”
嘭!
又一斧子劈开块木柴,将劈好的柴火往灶房门前一搁。
“付老师,柴火劈完了,要是没什么事,那我就先走啦。”
“别走呢,不说好了今晚一起吃饭的吗。”
“一起吃?”
“当然了,昨天我们就说好了,你去买白糖我来做窝窝头月饼,咱俩一起过个中秋。这饭菜马要出锅了,你走什么啊。”
“这不太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曹安堂你是不是不想和我一起吃饭?”
“不是不是。”
“不是就行,去屋里坐着吧,这就好。”
付粟锦转身抱起来几根柴火回了厨屋,曹安堂站在庭院里搓搓手,直等到阵阵饭菜香气从厨屋里飘出来,付粟锦端着一盆刚煮好的羊肉走出来。
“你怎么还在这站着呢,快,帮我端一下,锅里的月饼这就好了。”
砂锅盆递到面前,曹安堂下意识接过来。
一种好多年都没有过的家的温馨感,好似一股暖流涌进他的心田。转身走进堂屋,将砂锅盆放在桌,再转身看着厨屋里那个忙碌的身影,有那么一丢丢的冲动在他心底里迅速生更发芽,然后……
砰砰砰,院门被人狠狠拍响的声音搅乱了曹安堂的思绪,转眼看过去,就看到苟大友迈步往里走。
“付粟锦,你怎么还在这里?我让你天黑之前离开祝口村,你把我的话全都当耳旁风了吗!”
骂骂咧咧的声音是那么刺耳,曹安堂刚获得的点内心平静就这么被打破,真是一股邪火蹿头顶,迈步冲过去直接挡在苟大友面前。
“谁让你进我家门的,出去!”
“曹安堂你以为我愿意你家来啊。赶紧把这个付粟锦给我送走,祝口村不能留外人,你知不知道?”
“我不知道!苟大友少拿你那一套阻挠普查工作来说事,付老师住我家了,那就是我家的人,你敢赶她试试!你问问全村同不同意!”
“我,好,行你个曹安堂。她是你家的人是吧,那等普查工作队来了之后,我看你还会不会这么说!”
苟大友碰一鼻子灰,转身离开。
曹安堂压根没将这家伙的话放在心。
还普查队来了呢,谁来了,他都这么说,谁也别想把付老师从他家里赶出去。
傲娇地昂起头,回转身正好和红着脸的付粟锦对视。
“付老师,别怕,有我在,没人能动你。”
“嗯,我,我不怕。曹安堂你……来吃饭吧。”
月中天,整个祝口村都安静了下来。
曹安堂第一次感觉时间过得太快,快到他还没来得及细细品味和付粟锦单独在一起的那种温馨感,桌那已经快要燃尽的灯芯就开始提醒他,得离开自己的家了。
可等付粟锦把他送到门口,开院门的一刹那,一堆被褥衣服零散堆在门前。
分明是苟大友不知道什么时候给扔在这里的。
不用猜也能晓得,徐家老宅的后门肯定又被苟大友给锁了起来。
原本挺好的心情又让那家伙给整的一塌糊涂,曹安堂当时就想去找苟大友好好说道几句,谁知付粟锦伸手拉了他一把。
“曹安堂,你别去了。那个苟主任也是个不好相处的主,他既然这么做,你说什么他都不会改。要不,你回来住吧。”
“回来住?”
“嗯,我听说那个徐家老宅的柴房又暗又潮,比不自己家干净。你就回来吧,在、在堂屋给你支一张床。反正,反正还有罗婕大妹子陪我呢。”
付粟锦说着话,主动去帮曹安堂把那些衣服被褥收拾起来。
曹安堂咂摸咂摸嘴,想到头一天去生产社那边住时,无意间听到的那些,打心底里更不想再去那边了。
“行,付老师,我就在家,不过,我去厨屋里住。你不用管我,我自己来。”
“哈,你一个男同志怎么干得了这种铺被子叠衣服的女人活,还是我帮你吧。”
小小的院落,两个忙碌的身影。
这一夜,曹安堂在厨屋里睡得很舒服,付粟锦在里屋睡得很安心。
也是这一夜,直到天亮,罗婕都没有再来。
……
其实任何人的人生都不会天天处在波澜壮阔当中,尤其是普通人,日复一日的茶米油盐、吃饭睡觉、工作学习,那才是常态。
当然,平凡不代表没有改变。
祝口村众多村民认识的字越来越多,那么一个必然的结果就是距离付粟锦该离开的日子也越来越近了。
一片黄叶随着秋风飘飞,落在曹安堂家的房顶,整个院子里只有笔在纸沙沙沙响动的声音。
付粟锦带着充满成就感的微笑看向人群后方站着的曹安堂。
曹安堂举起手高高竖起来大拇指当做回应。
扫盲班统一的毕业测评还不算完全结束,但可以肯定的是,全村的成绩合格,付粟锦也完全可以带着这样的结果回到县里,去述职了。
很圆满的结局,但两个人脸的微笑却淡了许多。
当所有测评卷子被统一收来之后,付粟锦拿出早就准备好的扫盲学员合格证一一发放到在场每个人的手中。
“祝口村的乡亲们,现在我宣布,大家在扫盲知识课当中表现突出,全部成绩合格毕业。祝口村的扫盲到此结束,大家明天开始,就不用来课啦。”
一句话,让原本手捧合格证欣喜交流的众多祝口村村民齐刷刷愣了一下。
“结束啦?咋这么快呢,不习惯啊。”
“是啊,这天天来课,冷不丁一说不了,都不知道该干啥了啊。”
“付老师,那俺们村这课不了,你去哪?”
众人叽叽喳喳,难掩对付粟锦的不舍。
可天下哪有不散的宴席,等最终大家接受了现实,约定了明天一早一起来送付老师,各自散去之后。
付粟锦和曹安堂才终于再度走到了一起。
“真走啊?”
“有点不想走,可也没理由留下来,不是吗。”
“那,那明天我把你送到县里。”
“然后呢?”
“什么然后?”
“你就不想留留我?”
“想。”
“真的?”
“真的,真想,就是……不真留。”
“曹安堂!”
付粟锦一只手高高举起。
曹安堂蹭的下闪躲后退。
“付老师,祝口村太小,留下,委屈你。”
曹安堂说完,转身出门,大踏步向外走。
付粟锦追到门口,看着那个远去的背影大声呼喊:“曹安堂,给我个理由,我就不委屈。”
秋风起,再无回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