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5年夏。
曹县县城县委大院里。
“支持集体供销,生产资料公有,合作积极,入社光荣”的横幅高高挂起,整个大院人满为患,各处都是排起来长龙队伍。
来自三十多个乡镇的各色小手工业从业者,按从业门类分成不同的队伍,在各乡镇生产负责人的指挥下进行登记。
时不时的还能听见骄傲的呼喊,这家编竹筐全县第一,那家做布鞋无人能比。
场面有些乱,但大家参与互助合作的情绪很高昂。
大院门旁边,门卫吴大爷坐在一张躺椅,左手摇晃画屏扇,右手托着个小茶壶,旁边围着好些人,全都带着欣喜的笑容。
“吴师傅,这椅子咋样,舒坦不?你老去青集问问,俺刘长江祖那都是去过江南苏州传手艺的。当年,就这椅子,没个银锭子打头谁也别想碰一下。”
说话的刘长江一脸自豪。
可不等吴老回话,旁边一人挤过来。
“不就个破椅子吗,啥好的。吴师傅,你看看这茶壶。我可不是吹啊,俺钱家往数几辈那都是给皇宫内院里干活的。钱不在多少,关键是用俺家的东西,有面。”
这一群人,好像要挤破头似的,争先恐后朝吴大爷介绍自家的东西多么好、自家的手艺多么历史悠久,整得如同市场兜售货品的小商贩。
可惜,那吴大爷根本没去回应谁,只在某一刻眼角余光看看大院里的人群队伍往前走了些,留出来了空地,这才刷的下起身,将各种物件一一塞到各自主人的手中。
“统购代销,价值几何,里面登记评判,找我说,没用。”
简单一句话,吴大爷倒背着手优哉游哉进了值班室,坐在破椅子端瓷缸子喝茶水,透过窗口笑眯眯看外面。
外面这些人面面相觑,最后都是跺跺脚,涌进院内找人给自己分类排队去了。
人群往里聚集。
冷不丁的,一个突兀的身影出现在进门的队伍当中。
这么多各乡镇来的手工业者,全都是清一色的男人,中间出现了个满面风霜的女同志,那比秃头顶的虱子还明显。
吴大爷两眼一瞪,极快的速度冲出值班室,唰下挡在那妇女面前。
“站住!你说你怎么又来了。不是早就和你说了,这里没有你找的人。”
吴大爷横眉立目。
对面妇女吓得瑟缩着往后退,刚才没能借机会跟着人群走进门,现在被挡住就别想进去一步了,着急原地转一圈。
“老同志,你就让俺进去吧。俺不是来捣乱的,就是找人,找俺当家的,哪怕他不在这,俺也能找认识的人问一问吧。”
“不行,不能进,这也没有你要找的人,也没人认识。”
“不能啊!老同志俺都给你说了,俺当家的叫狗蛋,大名苟大友,是来你们这当技术员的。都来两年了,一点信都没有啊。去年好几个跟他一块的都回家了,就他没回去。俺一家人着急,俺好不容易来到这,你就让俺进去找找吧。”
“不行,不能进去。你说的技术员去年就全都回去了。”
“没全都回去,还缺俺当家的,俺都问了!”
那妇女同志越发着急,仰着头的使劲朝里面大声呼喊:“狗蛋啊,你娘让俺来找你回去呢,俺是你媳妇儿翠香啊。苟大……”
“闭嘴!”
那名叫翠香的妇女扯着嗓子大喊,引来院里无数人注目,更是惹得吴大爷一声怒吼,直接把她后面的话给压了回去。
“你这个妇女同志,给你讲道理讲不通是不是。你再乱嚷嚷,信不信我让人把你逮起来。快走快走,影响了我们这的正常工作,没你的好果子吃!”
说着话,吴大爷伸手就把门边立着的那杆红缨枪给拎到手中。
对面的翠香吓得不敢说话了,泪珠子在眼眶里转圈,可怜巴巴地张了张嘴,最后只能转身离开。
孤单落寞的背影,谁看了都觉着可怜。
吴大爷忍不住叹口气,紧追过去两步。
“你站住。”
翠香猛然回头,转忧为喜。
“老同志,你让俺进去啦?”
“不行,进去是不能进去。你和我说清楚,你叫什么,你找的人叫什么,我给你记下来,回头我帮你问问。你在这等着。”
吴大爷转身去了值班室,拿好纸笔出来。
一笔一划在登记本写下哪一天谁谁谁找谁。
等记录完了,又忍不住问道:“你住哪啊?”
“俺没地住。不对,不对,俺有地住。俺现在就住那个叫,叫养安堂的地。俺给人家洗衣裳,人家管俺吃管俺住。可俺也不能老在人家那,老同志你好心,要不你给俺安排个地?”
听到这话,吴大爷差点把鼻子给气歪了。
“你是来找人的,还是来讨吃讨住的?走走走,我这都给你记下来了,要是真有你找的这人,我让他养安堂找你去。你等着信吧,别再来了,再来真给你逮起来,够你受的!快走快走!”
吴大爷连哄带赶。
翠香一步三回头离开。
院门这边算是安静下来,院里也没人踮着脚往这边看热闹了。
时间慢慢推移,好似能把整个大地烤化了的太阳越过头顶,又慢慢西垂。
等天色渐渐昏暗下来,那些在这排队登记的手工业者早不知道走了多久之后,小楼里才有工作人员下班出来,三三两两向外走。
大院里停自行车的地方人来人往。
相熟的人时不时抬头打声招呼,其中并肩而行的两人最是引人注目,只因为这两人都是抱着鼓鼓囊囊的公文包,那架势显得很突兀,但两人脸充满成就感的笑容也很是让人有所感触。
“曹安堂同志,今天的工作做得很好啊。这么快就将全县的手工业者登记起来,你绝对是首功一件,明个儿小组会议的时候,我一定向于书记如实报告。”
“哎,曲处长您过奖了,我也是在您的指挥领导下才做出来这么一点成绩的。咱县的手工业从业者很多,成分门类很杂,今天才是刚登记好,怎么分类合作还是个麻烦活,我可不敢早早请功。只要所有工作能顺顺利利完成,能对于书记、对组织有所交代,我就很满足了。”
简单的一回对话,两人的身份也明朗起来。
这正是现在的县生产处处长曲志刚和生产处主任曹安堂。
到了停自行车的地方,曹安堂随手将厚重的公文包放在后车架,弯腰捆扎。
旁边,曲志刚也是同样的动作,头也不抬笑着说道:“曹安堂同志,怪不得于书记总是在我这夸你,你这不居功、不自傲的品质还是值得我们所有人学习的嘛。那行,就按你说的,等改造工作全部完成,咱们再找于书记汇报。哎,对了,今天你统计的所有登记结果,咱全县是不是所有手工业者都在册了?”
“所有?曲处长那哪能是所有啊。安排登记之前,我就各个镇去调查过了,还有有极少数不愿参加互助合作的。毕竟人家是靠手艺吃饭的,互助合作了就得把自己的手艺露给别人看。有些从业群众还是老思想,技不外传,不肯来。”
“什么技不外传。愚昧、迂腐!这不行。我们既然要搞,那就是奔着成为典型模范去搞的,绝对不能敷衍了事。要改造,要开生产合作社,那就是全部的合作,必须百分之百!”
曲志刚一句话,引得曹安堂忍不住挑了下眉毛。
“曲处长,这个百分之百是不是,是不是有点不切实际了?”
“什么不切实际!曹安堂同志,这我就得批评你两句了,咱新中国成立以后,是不是所有的劳动人民都翻身做主啊。全国四万万人,翻身做主都没落下一个。这改造合作了,能落下任何人吗。大城市对资本主义工商业的社会主义改造,那都是从个别行业的公私合营往全行业的公私合营转变。咱县城小,没几家大企业,那就得从小手工业做出来成绩。咱也来个全门类手工业互助合作才可以,一个都不能少。这样吧,接下来几天你我都先别来县里了,带着人去各个镇走一圈,给那些不愿参加合作的群众做做思想工作。务必要在最短的时间里实现百分之百的入社,让所有人都光荣。怎么样,这么安排,你没意见吧?”
曲志刚笑着扭头看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