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卫生院,一声嘹亮的孩子哭啼从产房里传出来。
曹安堂蹭的下冲去门前,抬手要去推门,可猛一推才意识到门是从里面反锁的。唯有使劲一跺脚,又开始在门前来回踱步。
后边付大成老两口并肩而立,付大婶使劲拉扯老伴儿的胳膊。
“生了,生了!”
另一边,长秀一手托着腰,眼中满是激动的泪水,另只手拍打着自己的肚子不知道轻声呢喃什么。
时间不长,咔哒一声门锁开启的声音。
曹安堂骤然停下脚步,扭头直视过去。
年轻小护士从门内探出头,满脸欢笑。
“曹主任,恭喜,是个男孩,大人孩子都平安。”
“好,好。谢谢,谢谢。”
“哈哈,曹主任,你老婆生孩子,你谢谢我干啥啊。”
小护士一声调笑,随后是产房门完全打开。
产床推出来,底轮嘎吱嘎吱转动的声音和小婴孩咿咿呀呀的哭声一起传出来。
付粟锦有些虚弱苍白的脸满是笑意,曹安堂一步冲过去,抓住爱人的手,目光慢慢下移,落在床边一侧的襁褓中。
稚嫩的小脸蛋晶莹剔透,紧闭的双眼,眼角挂着泪痕,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
曹安堂满眼慈父柔光,另只手下意识抬起,想要摸摸儿子的脸蛋。
可手抬到一半,动作僵住了。
周围所有人的目光也变得复杂了。
付粟锦更是有点不知所措。
只因为,曹安堂那只手还拎着块砖头。
光顾着紧张了,他竟然始终没意识到手里还拿着从砖窑厂带来的那块砖。
气氛变得无比尴尬。
哪怕是接生了那么多孩子的医生护士都从来没遇见过这种情况。
哪有亲爹拿板砖迎接刚出手的孩子的?
最后还是付大婶反应过来,紧忙前两步,伸手把曹安堂给推开。
“去去去,洗干净了手再碰孩子。”
吱嘎嘎,产床再次被推动。
曹安堂尴尬地想摸摸鼻尖,结果一抬手又是那块板砖拍在鼻子,惹来卫生院里无数笑声。
可就在笑声之中,一声惊呼打破原有的气氛。
长秀扶着墙壁,不停往地下滑。
“哎,疼,疼!”
“坏了,这个也要生,赶紧再准备一床!”
经验丰富的产科大夫看得明白,这生孩子有时候不按点来,就有那看着别人家孩子出生,也着急想出来看看新世界的。
又是一番忙碌,产房门再次锁死。
曹安堂拎着砖来回走两步,一个转身,找地方洗了十几遍手,最后终于如愿以偿抱住了自己的儿子。
安静的病房里,曹安堂守着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坐了好久。
付粟锦这一觉也睡了好久,一直睡到天都黑了,才被另一个新生婴儿的哭闹声吵醒。
两个新生命在同一天降生,尽管长秀那边比预计的提前了一个多月,可大人孩子都健康,那也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病房里喧闹了好一会儿,随着护士拉起来两张病床中间的帘子,退出去,安静又成了这里的主调。只是一道帘子隔开,一边是孤零零的母女二人,另一边是温馨幸福的一家三口,总让人觉得反差太大。
曹安堂就坐在远端,朝帘子看了一眼,微微叹息,再低头正好对付粟锦温柔的目光,心中一动,轻声问道:“粟锦,你不会真打算也把那个孩子养着吧?”
有些事情,小两口已经商量很多次了。
长秀以后的归宿完全不在他们的考虑范围内,可孩子是无辜的,一个幼小的生命在往后的岁月里究竟要有什么样的生活,是他们始终无法真正做决定的事情。
付粟锦微微摇头:“如果还有别的选择,孩子还是跟着亲娘最好了。”
话是这么说,但长秀还能有什么选择?
长久的沉默之后,付粟锦强提起精神,微微一笑:“先不管那些了。安堂,你赶紧给咱们的孩子起个名字吧。”
曹安堂展颜一笑:“大名不用起,早有人给起好了。小名的话……”
他扭头看看随手放在病房墙根底下的那块新砖。
“要不,就叫砖生。粟锦,你说行不行?”
“砖生?行。谁让这孩子他爹啥也没给孩子准备,就送了块砖当见面礼呢。”
付粟锦掩嘴轻笑。
曹安堂也跟着干笑。
襁褓中的婴孩被笑声引动,张着小嘴咿咿呀呀。
静谧的夜色下,浓浓的幸福气氛环绕。
却没有人知道,病房最黑暗的地方,一个孤单的女人揽着自己刚出生的孩子,咬着被子边,泪水浸湿枕头。
……
暑气渐消,秋意愈浓。
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进梁堤头镇联排砖瓦房的小院里,曹安堂拎着两大筐子画着红圈圈的煮鸡蛋,捆扎在自行车后架子。
旁边里屋密封的窗户内,传出付粟锦的轻声呼喊。
“安堂,回去之后别生气,也别和谁吵架。”
“放心吧,不管咋样,我去跟太爷和爹娘说一声,就回来。”
轻轻拍打窗台以示安慰,随后推着自行车出门,身披旭日阳光,一路前行。
一个多月了,那条回村的大路又恢复了原本的模样。
但进村的土路变了,厚厚一层洋灰铺盖在路面,哪怕是下再大的雨,也不用担心这里变得泥泞。
踩着崭新的路面,带着复杂的心情。
曹安堂一步一步向前走,远远看见正在开启生产社大门的曹安猛,深吸一口气。
“猛子!”
曹安猛惊愕转头,看清楚喊他的人是谁,表情急速变化,最后重重冷哼一声,进了生产社,嘭的声在里面关大门。
曹安堂举在半空挥舞的手微微僵住,干巴巴张了两下嘴,低头迈步过去。
默默从后架子筐里拿出两个鸡蛋,放在生产社大门前。
随后转身推动自行车,继续往前走。
挨家挨户一个一个门走过去,家家户户门前放下“喜诞(蛋)”。
整个村子转个遍,最后来到自家门、门洞前,默默站立良久,随手翻开几块破壁残垣。
找半天也没找到想要的东西,索性放弃,回身出来,再次推着自行车往前走,顺着村里的大路一直走出去,了村后的高坡。
石碑林立,祝口村先人居所。
自行车停在半坡腰,曹安堂将车把的布包挂在肩,拎下来所剩不多的鸡蛋筐,徒步继续往走。
来到一块石碑前,放下身的东西,拔掉周围的杂草,双膝跪地。
黄纸燃青烟,高台续香火。
三跪九叩,长声高喊。
“爹!娘!曹家有后了!安堂替砖生给您二老香。爹,娘,您二老,有孙子啦!”
雄浑有力的呼喊声回荡在山林之间,无数飞鸟惊起,空中盘旋。
三声过后,一个鸡蛋筐高高举过头顶,顶在头,随着跪拜的动作,安安稳稳放在碑前。
长久的安静,飞鸟渐散。
曹安堂起身后退,转个弯,再往走两步,来到另一块碑前。
“曹家列祖列宗!曹家兴民太爷!曹安堂给您送喜讯,曹家添丁啦!老曹家,定字辈,曹定乾,有啦!”
飞鸟再度腾空。
第二个鸡蛋筐安放碑前。
曹安堂以头杵地,长久没有起身。
滚烫的热泪顺着脸颊流淌下来,打在泥土。
压低的声音带动出断断续续的呢喃。
“太爷,曹定乾有了,您看见了吗?安堂对不住您,让您等久了。安堂对不住老曹家,让全族蒙羞了。安堂给列祖列宗,认错了……”
一次次叩拜,泥土沾染额头。
心中积压的情绪一股脑地迸发出来。
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曹安堂终于起身,擦掉泪水和泥土,后退两步。
“安堂走啦,等来年清明,再带妻儿回家叩拜!”
话音落下,转身就走。
可是,一步迈出,整个人僵在原地。
不知何时,高坡半腰处已经站满了人,一个个熟悉的面孔悦然入目,人人手里都拿着他之前放下的喜蛋。
四叔四婶老两口相互搀扶着,慢慢走出人群,往走几步。
四叔曹业生好似苍老了许多的面容,看不出是个什么样的情绪,只能听到他嘴唇微微蠕动,发出的一声询问。
“生了?”
曹安堂顿觉一股酸楚涌双眼,使劲点点头。
“生了!”
“男孩还是女孩?”
“男娃,带把的。”
“好,好啊,好啊!”
曹业生笑了,是那种发自心底的开心。
可这开心只持续不到片刻,目光再次阴沉,冷声质问:“那个贱女人呢?”
曹安堂张张嘴:“也,也生了。”
“是个啥?”
“是个,女娃。”
“女娃?哈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