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夜里,胡爱国和田农齐刷刷倒吸一口凉气。
那一年,还没几个人知道什么是中国古典四大文学名著,又何谈知道这些出自名著里的经典话语。但这些经典话语被伟大领袖转述出来,并且赋予一种特殊的含义,足以给这些最基层的工作人员带来巨大的心理冲击了。
“吕自强不犯错误,还能让咱整个县城越来越好的话,我受点委屈我认了。可他要是犯了错误,还一错再错,闹得所有人都没好日子过。那不管他是谁,我都得跟他战斗到底。我早就给济南的何正何组长写了信,就是那天吕自强欺负我爱人之后,我写的。所有情况写的清清楚楚。”
“何组长给你回信了吗?”
“还没。”
一个月了,还没有回信。
这样的结果难免让刚升起来点希望的田农和胡爱国稍显失落。
胡爱国叹口气,伸手拍拍曹安堂的肩膀。
“安堂,现在的情况是于书记外出学习,对吕自强无能为力。你往济南寄信,是可以。可你想过没有,万一何组长那边一直没回信呢?”
“我就再写。不行的话,我就往首都写。”
“你往首都写,你寄给谁?”
“我,我找不到寄的人,我直接拿着信自己去首都送。我就不信了,就没有个说理的地方!他吕自强就算是再大的本事,他人不是个好人,我凭什么不能讲出个理来。我就以一个普普通通人民群众的身份,在新中国的土地,我还讨不来个公道吗?我只要舍得一身剐,连皇DìDū能拉下马,我还拉不下来他一个吕自强?”
曹安堂的话语在寒风中回荡,久久得不到回应。
说到底,田农和胡爱国还是没有深刻理解他的心情。
其实,曹安堂本想放弃的,尤其是在知道田农和胡爱国也受到处分,于书记都对此无能为力,还有全县发展都一片欣欣向荣的时候,他已经绝了所有和吕自强斗争下去的心思。
可刚才送眼前这两人出来,知道他们一个要去扛包、一个要回家种地,再想起来付粟锦那么想去看看县里的文艺演出,却因为吕自强的存在死活不愿意去了。
他就不敢想象,这以后的日子还能怎么过。
难道一辈子都要低着头?
难道一辈子想起来那个吕自强,就要像是心里压着块永远翻不开的大石头那样,一直憋屈着?
不行!
如果现在不去抗争,那以后真等吕自强更加嚣张的时候,找门来了,实在躲不过去了再抗争,那不一切都晚了吗。
“哈哈,这人年纪越大,胆子还越来越小了。”
长久的沉默之后,胡爱国率先笑出声,猛的起身,拍打拍打双手。
“行,安堂,你要去济南我就陪你去济南。你要首都,我老婆孩子不管了,也跟你去首都。既然伟大领袖都说了,‘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那咱也学学古代劳动人民的告御状。”
有了胡爱国这样的支持,曹安堂自然满心欢喜。
可等两人齐齐转头看向另一边,就看到田农还在那止不住地摇头。
“不行,这事还是得从长计议。”
“老田,都到这光景了,你还从长计议,你想长到什么时候?”
“呀,你俩太莽撞。就算真的像老胡你说的那样咱‘告御状’,那你们说说,咱告啥?告吕自强把咱县城弄得太繁荣了?告他笼络的知识分子太多了?还是……”
说到这,田农看看曹安堂,有些话美好意思说出口,就是重重叹息一声:“要告,那我肯定陪着你们。关键是咱得弄明白告什么。罪名不成立,罪行不存在,证据还不够,别说去首都了,咱仨自己这一关都过不去,还怎么跟吕自强斗?”
田农这也不算是泼冷水,而是直观地点明他们遇到的阻碍。
三人再次陷入沉思,隔了好一会儿,曹安堂才张了张嘴,试探着说道:“要不,咱定他吕自强一个破坏团结的罪?你看咱仨好歹也算是兢兢业业的基层工作者,就因为工作方式方法的不同,让吕自强给排挤了,他这不是破坏团结吗。还有县大院剩下那些同志,正常工作节奏都被打乱了,集体的会议也不去参加,这不也是破坏团结的结果吗。”
其实,曹安堂在此之前从没有认真思考过,怎么和吕自强去正面斗争的问题。
年轻气盛,一腔热血是有了。
可光有热血,没有计划,此刻得到田农的提醒,静下心来去思考,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想出来个可以掌握在手中的武器,已经算是思想活络、反应迅速了。
可惜,迎接他的,只有田农相当无奈的苦笑。
“安堂同志,你好好想想,你、我、老胡,咱仨人都是当众动手打过吕自强的。照这种情况理解,是他破坏团结,还是咱们破坏团结?还有县大院其他人,他们不去参加吕自强组织的会议,你说是吕自强不团结,还是他们脱离集体?你要是真拿破坏团结当做吕自强的罪行,到最后受处分的还是咱们!”
田农一番话,弄得胡爱国和曹安堂目瞪口呆。
仔细想想,还真是这么个理。
不说别的,就说他们仨人现在搞个小集体,在这商量怎么去给一位工作同志定罪行,那本身就是在犯错误。
还想以此去告状?
怕是那不叫告状,叫自首!
胡爱国想得脑仁疼,狠狠踢了一脚地的碎石子。
“算了,风吹的我脑瓜子疼。反正吕自强在这不是一天两天的,咱现在找不出来他犯错误的证据,以后还找不出来吗。他要是能一辈子不犯任何原则错误,那咱还不告他了。可只要他犯错,咱就给他来个狠的!现在先回家,这事啊,往后日子还长着呢,咱仨商量着来。”
兜兜转转,三人打了一架还说了这么多,到最后依旧没有任何实质的结果和改变,难免心中郁闷。
但再郁闷也得接受现实。
倘若吕自强一辈子都不犯任何原则性错误,不让他们抓到证据,那……那还是天大的好事呢。
翻倒的自行车扶起来,离别的场面再现。
三人的心情还是和之前一样低沉,最后也就田农能稍稍提起来点精神,苦笑道:“说一千道一万,还是咱们有错在先。要是最开始的时候,听从级政策指示,对知识分子足够重视。哪会闹到现在这种,那些小青年看见咱就把咱当敌人的地步。”
旁边胡爱国咧咧嘴:“得了吧,老田,你这不是马后炮吗。那些知识分子一个个文酸样子,我看着就来气,让我重视他们,你还不如一枪崩了我呢。要我说,也真是麻烦。咱党内就没知识分子啊,为啥非得找党外的。要是给我个机会,当年不让我战场,让我学堂,我不信比那帮家伙差多少。”
“老胡你可别吹了,真让你学堂,你比谁都跑得快。这事不是党内党外的事,那吕自强也是党内的知识分子。个人问题别升到群体性质,内部矛盾别整成敌我矛盾。”
“行行行,就你分析得透彻。走吧走吧,说到天亮也是白说。”
胡爱国争论不过田农。
田农只觉得争论过了胡爱国,说到底也是吕自强的手下败将,很是无奈。
曹安堂哭笑不得,鼓舞起来了两位老同志的斗志,却没有任何效果,唯有后悔当年怎么没机会好好学习,自己变成知识分子也不用看别人的脸色做工作。
三人连连挥手,在沉默中分别。
眼看着那两位骑自行车出了村口,曹安堂也就转身准备回家。
恰在这时,陡然出现的强光将整个村口空地照亮。
曹安堂惊愕转身,刺眼的光亮迫使他抬手挡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