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啦,年年都是这些话,年年跟你们念叨。以前是连成根听着,今年给你们换个新面孔。都看见没,曹安堂!这小子比你们有福气,人家儿子都会跑啦,婆娘肚子里还怀着一个呢,我都得服气!今年给你们报个喜,你们在那边想着跟着一起乐呵乐呵。哈哈哈!”
爽朗的笑声回荡在天地间。
耿连长原本有些迷离的醉眼,这时候终于恢复了清明,抬手拍拍曹安堂的肩膀,摇头苦笑道:“别往心里去。我这是个毛病啦。学校里的军医说是战争创伤,刚开始我还不信。一辈子打仗,这身受过的伤都能好了,咋还能脑子里有伤好不了。可你就是不能不信。人家有知识就是比咱这没知识的大老粗看问题透彻。走,回去,该说的都说了,也该回去暖和暖和了。”
耿连长晃晃悠悠起身,深吸了一口气,再度腰杆挺得笔直,大踏步往前走。
曹安堂挠挠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安慰的话语,只能是默默跟在后面。
任何人都有脆弱的时候,可能没有谁能懂得耿连长的脆弱全都是来自这些年跟着他、到最后却没能回来的英勇牺牲战士。
行走在雪中的两人,看去都有些心情沉重。
行至半途,耿连长突然转头,冷不丁冒出来一句:“你和连成根的事,那小子都告诉我了。”
这话一出,曹安堂整个人僵在原地。
耿连长不由得叹口气,直接转身正视曹安堂。
“徐州城炸炮楼的功劳是你的吧。你趁着连成根昏迷的时候,就把这份军功安到那小崽子头了,是不是这么回事?”
曹安堂不回话。
耿连长直接气笑了。
“曹安堂,你小子跟我这你装什么装!自己的功劳安到别人的头,你跟我搁这装什么大爱无疆呢?知道自己要退了,要军功也没多大用了,就想着给别人。我告诉你,你这不是帮那小子,你是把他给害了!要不是你让出来的军功,那小崽子这些年也用不着跟着我南征北战到处吃苦头了。也幸亏他命硬,活到现在了。这他奶奶的混账,军功还能让来让去的,你以为炸个炮楼是多容易的事啊。给你们创造机会的那么多战友,怎么没见你把这份功劳让给他们?”
耿连长劈头盖脸的训斥,可这话中所表露的意思,不是责难曹安堂隐瞒实情,而是替他感到不值。
炸个炮楼,那可是拼了数不清的性命才能完成的艰巨任务。
这样的功劳得来不易,拱手送出去更不可能是容易的事情。
听着连长的训斥,曹安堂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好似压在心底多年的一个心结,终于找到了那么一丝丝开解。
当年的事情,没什么不好说的。
把军功让给连成根,这是曹安堂自愿的。
但是,当时的情况很复杂,那时曹安堂的腿伤刚刚稳定,已经被战地医生下了死命令必须退伍回家修养,不适合继续战场厮杀。
曹安堂正处于心情压抑的阶段,猛然又听说连成根那边快挺不过去了。
想想那个年轻人是跟着他一起出去的,也是因为跟着他去到了战场边缘没能及时得到救治,他就心中愧疚,只想着就算是连成根真的挺不过来,最后牺牲了,也能给家里人留点念想。
于是,随军记录官来询问当时的战斗细节时,曹安堂将炸掉炮楼为总攻赢得有利局面的所有功劳全都安排在了连成根的头。
谁能想得到,天意弄人。
命硬的连成根最后活下来了,还仅仅是过了三个月,就活蹦乱跳,满身下二十多处枪伤,全都是皮肉伤,压根就没伤到一丁点内脏。
事是好事。
可由此形成的反差太过明显。
曹安堂退伍了,连成根活蹦乱跳地回去跟着队伍继续作战了。
那时候的他,肯定是有心理包袱的。
当然,不是后悔把功劳让给别人,而是明明他受的伤轻得很却要退伍,连成根那么重的伤却能回归队伍。
不能继续战场,这才是压在曹安堂心底的一块大石头,这才是他最大的憋屈。
多年过去,旧事重提。
耿连长重重拍打了下曹安堂的肩膀。
“这人啊,时也命也,连成根那小子大大小小战斗经历了那么多,受伤也不是一次两次,可回回修养一两个月紧接着活蹦乱跳的,还好端端活到了现在,到最后他把我从北方战场拖回来,还成了我欠他一条命。但一码归一码,我欠他的,我慢慢还。他欠你的,回头啊,你自己去找他算这笔账。”
话说到这,曹安堂忍不住失笑摇头。
“连长,什么你欠他的、他欠我的啊。咱了战场,战友就是最安全的依靠,救我的多了,我救的也多了,您一次正确指挥还救过我们所有人,这账怎么算?你说你,好歹还是个连长、不对,你现在可都更高级别了,咋这些道理还不如我一个小兵懂。”
“滚蛋!”
耿连长作势抬腿要踹,曹安堂急忙侧身闪躲。
压抑的情绪舒缓,曹安堂的话也多了起来。
“连长,其实,要我说,这也是好事。要不是连成根身有了军功,那也没资格跟在你身边。幸亏是他留下了,要是换成我,估计不等战斗结束,我也埋在那了。所以,你这条命能保住,也得算我的一份功劳。”
“去你大爷的,老子不欠你小子的。”
“哎,对了,连长,光听您在这说连成根一直跟着您,那小子人呢?我来这一个月了,怎么也没见到他。”
曹安堂这一问,也算是问到了正题。
耿连长微笑起来,这笑容之中绝对是掩饰不住的那种欣慰神采。
“连成根脑小子年轻,脑袋瓜活泛,自从跟着我来了这,表现得比我这个教导员还优秀。校内几位主要干部这次是集体同意,让他去执行一项秘密任务。”
“哦。”
曹安堂默默点头应声,不再多说话。
这下子反倒弄得耿连长嘴角直抽抽。
“你小子就没点好奇心?就不问问连成根去执行什么秘密任务了?”
“不是。连长你都说是秘密了,我咋好意思问?”
“你不好意思问,我还好意思告诉你呢。甭担心,连成根的任务,你有资格知道大体内容。”
“我有资格知道?”
打死曹安堂都想不明白,到底什么样的秘密任务,他还会有知道的资格,艰难张了张嘴,就想问个仔细。
恰在这时,两人行走的前方不远处,一个声音幽幽传来。
“曹安堂,你当然有资格知道。这次连成根去执行的任务,关系到那一年我们共同抓捕燕子李萧镇反的案件。”
简洁明了的话语之后,赵特派员领着胡爱国站在了曹安堂他们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