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念一动,又道:“娥皇托了铁猛去找我,但还有一路人马在找。”老人道:“哦?”我道:“青龙门,应松。”老人沉吟着道:“青龙门?铁猛可知道?”我道:“铁猛正是从青龙门手中抢了我来。”老人道:“铁猛适才与慕秋水见面,对此事却只字不提。”我道:“慕秋水?刚刚那个宫装丽人?娥皇的小宫主?你又怎知铁猛没说?”
老人嘿的一笑,双眉一扬,又成了纵横天下,威压众生的大高手,道:“你们在屋外的一举一动,又怎能逃过我的耳朵。嘿嘿,好一个铁猛,生得一幅擒龙缚虎的模样,却是这般的玲珑心窍。”我闻言似有所悟,道:“娥皇有人吃里扒外,私通青龙门,铁猛不说,是因他不像自己口中所说,已经放下往日恩怨,有人要搞垮娥皇,他就算不出手帮忙,也会在一旁乐呵呵地瞧热闹。”
老人点了点头,道:“不坏,不坏。”我道:“甚么不坏?”老人道:“你心思倒也灵动,若老夫时日多些,好生调教一番,你也未必便输了那逆子。”我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不好说得很。既然咱俩是一条道上来的人,你未了的事,我来做也是理所当然。”老人道:“不肯低头的劲头,也甚是可许,若你定了心,我只有一言嘱托,此事不可强求,若得成事,须当仁不让,若不能成,身家性命要紧。”我问道:“他是谁?”老人笑了,道:“待你学全了我的本事,再说也不晚。”
接下来的时日里,我正儿八经地走进了一个光怪陆离,色彩斑斓的“武”的世界,老人矮矮小小的身材,在我眼里,愈来愈高大,高大到后来,我只能仰视,正如我刚到黄山脚下,那种渺小得如蝼蚁一般的感觉,还是那四个字:“高山仰止”
老人一日比一日憔悴,时不时会昏睡过去,伺候他汤药之际,会产生种错觉,好像他果真便是我的老人。后世的父亲于我的抚育爱护,每每念起,常午夜梦回,泪湿满襟,绕室彷徨,而不得安睡,于烛灯如豆之下,看着眼前老人衰老的样子,想着他死之后,在这个世上,我又成了孤零零一个人。
伺候他之余,他所教授的种种,令我像一个好奇的孩子,看见了堆积如山的玩具,废寝忘食地研习。这一日,老人唤我到跟前,看了我好一会儿,才说道:“老头子居然又活了这么些日子,已是赚了,能把自己那点玩意,都教全了,更赚得多了,以后我不能再点拨,那便要看你悟性,靠你的福缘了。这些时日以来,你的所作所为,老头子都瞧在了眼里,唉,好孩子,好孩子,比他强得多,强得多……你到跟前来……”我依言走近,不见他作势,忽然一个翻身,头已顶在我头上,向上倒立。经过这些日子的琢磨,我已有了那么一点功底,见他扑来,自然而然地想向后退,在他劲力笼罩之下,竟退不得半步,一动不动任由他施为。
但觉丝丝缕缕地热意,源源不断自头顶涌入,绵绵密密,生生不息,那热意在我体内,越聚越多,不断乱窜,我渐渐不能呼吸,只觉身体快要爆炸,几乎失去了意识,头昏脑涨直欲睡去,几番折腾之后,那热意渐渐凝成一股暖流,在我体内游走,周转了几圈,隐隐觉得除却很关键的一个所在,几乎是流转如意,最终千流入海,沉入丹田,安稳下来。
我听得扑通一声,有甚么掉落地上,才慢慢清醒过来,浑身大汗淋漓,像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睁眼看时,只见老人倒在地上,原本瘦小的身子,此时更瘦得皮包骨头一般,已是没了呼息,嘴角微微上扬,似带着一丝笑意。我小心翼翼地抱起他,轻轻放在床上,拿被子垫在他身后,静静等着,等着他睁开眼睛,等着他再说话。
我等了三日三夜,一刻不曾合眼,半步不敢稍离,老人却再也没醒过来,我知道他定然还有话要嘱咐我,却说不出来了,他只是用他仅存的那一点寿命,将毕生功力传了给我,他连一丁点的时间都不想浪费。我已知道他其实并不愿意把那个名字告诉我,他不愿我为了他去复仇,他不愿我去送死。杀了那个逆子,或许已经不是他的心愿,将他一生所学,悉数相授,更以功力传承,将我当作他的后人,替他继续活下去,才是他的临终遗愿。
我想把在这世上四处空荡荡,好不容易有了倚靠的感觉告诉他,这些时日几次欲言又止,终于未曾说出口来。三日来我一语不发,做甚么都轻手轻脚,连呼吸都是轻轻的,生怕惊动甚么,现在我知道我弄出再大的动静,也是甚么也惊动不了了。
我将老人葬在了一株红豆杉下,红豆寄相思。我在红豆杉下,静坐了两日。我知道老人不止我的恩师,与我更是一条道上走来的人,我甚至没来得及问,老人在后世是哪里人,会不会是我的乡梓?老人在后世是怎样为生,会不会是我的同行?我葬了老人,连坟堆都不曾拢,一无痕迹,我不愿别人再来打扰。我如果还能来,那定然是我完成了你的心愿,我如果不能来,那定然是我死在了完成你心愿的路上。
我沐浴更衣熏香,冲着红豆杉下,那方平滑的土地,行了三跪九叩之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