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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8章 苍黄翻覆3

卯辰之交,天边曙白微露,依稀映照出一座雄城的轮廓。

其外山环水抱、宏伟大气、四通八达,其内平阔规正、街直巷深、井然有序这便是大明朝之心脏所在。

朦胧的晨光下,白黑二色相互交叠,白色的是白雪,黑色的是黑影,覆盖了整座京师。

正如对比鲜明的白黑二色,此时的京城同时弥漫着正反两种氛围。

正常者,总有那么一些消息不灵、反应迟钝之人,迟迟嗅不到危机的气息,按部就班地过着老日子。一如过往无数个雪后初晨,为通行方便,而清扫自家门前雪,为避免房梁被压垮,提心吊胆了一整夜后,天还没完全亮就迫不及待地用绑扎接长的耙子,钩除瓦上雪,又要注意不能把瓦片弄乱弄破一如过往无数个平常清晨,炉灶生火,炊烟袅袅,水食下锅,热气腾腾,开门启户,吱呀声声,商贩开市,话语嚷嚷……渐趋嘈杂忙碌一如过往无数个月穷岁尽,不论何种天气,不分何种生计,每个人的言行神情之中总透着一股子浓浓的年味儿。

反常者,自然是得知了鞑靼入侵以及由一场亘古未见、恢恑憰怪的怪雪所引发的一系列惊天动地的大事之人。或反复求证真假,或茫然不知所措,或已然安排退路,或寻求解决之法……心思各异,反应各异。

时间流逝,光照渐盛,黑影退避,越来越多的人知道了危机来临,反常的氛围快速吞噬着正常的氛围,。

皇城正门奉天门前的天街上,人头攒动,足有千人之众,东一簇,西一堆,议论纷纷,杂乱如菜场,全无半分庄严肃穆。

能于天街上聚集之人,自非一般人,他们有一个统一的称呼官。

依着往常的惯例,此时本该是分着绯、青、绿三色官服的京官老爷们同君王上朝议政之时。

自深庭宫变后,朱厚熜便再未上过早朝。所以官老爷们不为上朝而来,只为那刚刚发生的一系列耸人听闻的大事而来。

在京官员,能来的都来了。

最早的一批人午夜就到了,已足足等了三个时辰,人都冻木了,也不往近旁的二百八十八间廊房里避避寒气,生怕错过了什么。即便如此,别说朱厚熜本人,连他身边人的影子都没见到,进一步加剧了官老爷们的忐忑。一个个或喋喋不休,或沉默是金,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分不清是冻得还是吓得,亦或两者皆有。

当中的很大一部分官员自己也清楚,他们来与不来对当下形势并不能起到什么作用。之所以忍着严寒,耐着性子,苦苦等候,一为第一时间得到第一手信息,以备早作打算二为装装样子,行走官场,装样子是极有必要的三则是跟一群同类们聚集在一起,相互寻求慰藉,多少能心安一些,不管最终是何等凄惨结局,有伴儿总好过没伴儿,伴儿越多,心里就越平衡。

能来的都来了,那就说明还有不能来而没来的。

细心之人不难发现,多位身居朝廷要职者并不在人群中,比如接替郭房成为兵部右侍郎的路迎,第六代镇远侯时任中军都督府左都督的顾寰,第四代永康侯时任左军都督府右都督的徐源,第十代泰宁侯时任右军都督府左都督的陈琏,以及在三大营中担任要职的第四代英国公张溶、第七代成国公朱希忠、第六代定国公徐延德等等均不在场再比如工部左侍郎兼顺天府尹王杲、五城兵马指挥司的五位指挥等等,亦不在场。前者早领了朱厚熜的旨令,主持京城防务后者负责城内治安,并与暗中的锦衣卫和东厂配合,缉拿可疑人等。

随着一道沉闷的摩擦声徐徐响起,天街上瞬间由嘈杂哄乱变为鸦雀无声。

官老爷们耳朵一抖,身子一凛,齐齐循声望去。

只见厚重的侧门缓缓开启,一人稳步而出,穿过门洞,走上外金水桥。

一个个两眼放光,像极了见到食物的狼群,哗啦啦扑了上去。尤其是那些上了年纪的官员们,一扫老态龙钟及寒风中摇摇欲坠状,仿佛一下子返老还童了,矫健的跟个年轻小伙儿似的。

来人正是陈洪,不及向群臣见礼,便被围了个严严实实。如此反应全在他的意料中,也能够理解,毕竟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又左等右盼了这么长时间,只作摇头苦笑。

憋得越久,爆发就越厉害。官老爷们百口齐张,七嘴八舌地提出了一连串问题,结果自然是谁也没能把话明明白白说清楚。而陈洪,除了衣袍被扯得凌乱不堪,被喷了一脸口水外,自然是什么也没听清。尽管不用听他也知道官老爷们要说什么,但这么乱哄哄委实太不像话。无奈之下,运功提气,大喝一声:“安静!”他的修为虽远未达到黄锦、陆炳那般登峰造极的境界,却也不弱,喝声传入了每个人的耳中,效果显著,场面很快便安静了不少。

将静未静之际,距离陈洪最近的两位官职高、资格老的官员,瞅准时机,一人拽着陈洪的一只胳膊,率先说道:“陈公公,可是陛下传召我等?”

“陈公公,快,别说了,直接带我等去面圣!”

时机把握的如此精准,很显然二人对这种场面是有经验的。

陈洪摆出一副错愕状,问道:“面圣作甚?”

二人一时回不过神,茫然相顾,不解道:“陛下不是让陈公公传唤我等面圣的么?”

陈洪整了整衣帽,正色扬声道:“传陛下口谕!”

话音未落,天地间陡放金光,旭日终于跳出了东方的地平线,普照大地。

经有心人刻意安排,成功地给自私寡恩的朱厚熜披上了一层泽被苍生的圣辉。

百官齐跪,激动颤声道:“臣等恭聆圣谕!”这才是承天门前该有的庄严肃穆。

金光笼身的陈洪眯眼东望,再环视全场,满意地点了点头,道:“众卿忧国尽职,朕心甚慰。今有北虏破关入侵,朕已知晓,自有妥善计较。至于天降怪雪一事,现已查明,纯属宵小为之,只为配合北虏,绝非传闻般上苍异象示警。众卿且回,一切照旧,各司其职……诸位大人,请回吧。”

有经验的岂止那两位官员,陈洪同样经验丰富,干净利落的完成了任务,趁着群臣还在回味,逃也似地踅身折回,待群臣回过神,他已穿过外金水桥。

官老爷们想追已来不及,只能目送陈洪离去,怔怔地望着重新紧闭的侧门,感觉像是少了点什么,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被冻糊涂了,以至出现了错觉。

于是爆发出一阵远比先前更为嘈杂哄乱的哗然。

哗然过后,只剩一腔无可奈何。

“哼!陛下如此草率打发我等,是何意思?”

“就是,如此大事,岂可视若儿戏!”

“慎言!陛下乃天人之智,圣心独断,自有深意,岂是区区我等能妄加评判的?”

“唉,这都什么事儿啊?”

一部分官员感慨一番后,揣着不解和不安离去另一部分官员牢骚一番后,怀着不甘和忐忑不肯离去,执意扬言面圣,却无人搭理。

高处的城楼上,朱厚熜负手立于窗前,透过窗缝,静静地看着天街上的人和事。

朱厚熜崇道贬佛是人尽皆知的事情,在他身居大宝二十载、牢牢掌控皇权之时,有人却主张召开佛门大会,其中不乏身具功名的当朝官员,个别还是位居高位的大臣。这在朱厚熜看来,是对他的一种挑衅,十分震怒。无数看客一致认为,朱厚熜绝对不会同意佛会召开,对于主要参与者定会施以严惩。初时朱厚熜确实有此想法,不管是单纯地出于对佛学的热爱和拥护,还是变向的恶心人,亦或是真的存了别有用心,只要是参与了,绝不放过。就当看客们翘首以盼朱厚熜会有什么样的惩罚时,却得到了同意召开佛会的消息,大大出乎了意料,一时叹息四起,失望不已。

为数不多的明眼人则嗅到了别样的味道,这是有大事要发生了。经过他们的分析和传播,看客们很快从失望的情绪中走了出来,投入到新的期待中,密切关注着后续发展。

结果再一次大大出乎了看客们的意料,倒是不失望,却是满意过了头,他们都怕了。自古看热闹的都不嫌事大,不是他们不怕事,而是祸事惹不到他们身上,一旦受到牵连,一个比一个窝囊。

鞑靼六部、无为教和墨烟海掌控的神秘势力,组成了推动者一方。他们的计划简单来说可分成四步:第一步、利用一场大规模的佛会,汇聚八方人士第二步、结合天时,将血毒融入雪中,尽可能让更多的人中毒,变成血毒人第三步、鞑靼正规军借助血毒人之力,破开边关,扫清外围障碍第四步、攻占明廷都城。前两步大体上达到了预期,第三步正在进行中。

朱厚熜和由他精心挑选出来的文臣武将们,组成了应对者一方。

相对于推动者,应对者存在着天然的被动性,要想取得成功,必须做到预判精准和应对有效,在正确的预判上,制定出合理的策略,并不折不扣地落实。

但凡能把佛门大会和鞑靼入侵联系起来之人,都能猜到鞑靼的目标是明廷京师。

既敢觊觎京师,自然不会像以往那样只是小打小闹,佛会的规模也从侧面证明了这一点。

既敢觊觎京师,靠近目标的几处边关必然会成为突破口,佛会的举办地也从侧面证明了这一点。攻取相隔太远的边关,一来战略意义不大,二来打到京城依然千难万难,要是有那实力,江山早就易主了。

既敢觊觎京师,定然有所依仗。

至此,几个关键点便清晰地出现在了朱厚熜面前。

鞑靼欲攻占京师,须先打开边关通道,但朱厚熜不认为仅凭鞑靼的实力就能办到,其依仗定在佛门大会。

只是他怎么也想不明白,鞑靼如何利用佛门大会来叩开雄关?

因此,在原基础上加强边关守卫,是他最先想到,同时也是最先否定的想法。适当放松边关守卫,是他随后想到的法子,随即又否定了。雄关难破,鞑靼硬啃,伤亡必重,正是求之不得,哪里还需要许多计谋,反倒简单了。

连边关都叩不开,觊觎京师纯属妄想叩开了正好,大套子就等着来钻连边关都能叩开,佛门大会背后隐藏的阴谋该是何其恐怖,套子还能兜得住么?

阴谋不可怕,可怕的是未知。

朱厚熜本能地萌生了取消佛门大会的念头,佛会不召开,重新回到原点,一切围绕其展开的阴谋阳谋都将不攻自破、烟消云散。

但很快他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他认为:他是当世至尊,天地万物皆该臣服于他,概莫能外,绝无让他退避的道理。

自负心的驱使下,坚定了兵行险招、将计就计的总方针。

从大方向上讲,他的预判没有错,只是怪雪和血毒人太过逆天了。

事到如今,他不想承认,又不得不承认,自己落尽了下风,主动权完全被鞑靼掌控了。

静静地看着天街上的人和事,冷漠的目光中透着一抹厌恶,鼻孔中长长呼出一口气,缓缓收回目光,对陈洪淡淡交代了几句,负手而去。

与此同时,一百五十里外的居庸关内,经过半夜休整的鞑靼大军,在恩和森的带领下,携如虹气势,如狼似虎般地奔驰在继续南侵的征途上。

……

承天门的侧门再次开启,看到陈洪重新出现,不肯离去的官员们以为是自己的坚持让朱厚熜妥协了,不禁有些得意。

陈洪的身后还跟着一辆板车,其上盖有一大块厚布,看不到具体所载何物。通过由四名高壮卫士两拉两推及车轮、车轴等运转发出的声响判断,所载之物很重。

官员们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的神情中看到了不解和好奇难道板车上所载之物便是陛下对我等的交代?

陈洪这一次没有被围得严严实实,也没有被喷一脸口水,迎着一双双直直望来的眼睛,他恭施一礼,抬手一挥。两名卫士各执厚布一角,一提一掀,顿时射出一大片密集的光芒。

处在光芒覆盖中的官员们本能的闭目侧头,不在光芒覆盖中的官员们或倒吸凉气,或一脸茫然。

钢刀,整整一板车钢刀,足有数百柄之多,整齐地码放在板车上。

晨光地照耀下,每一柄钢刀的刀刃处都发出耀眼的光芒。

官员们共同的心声这算什么交代?

陈洪扫视全场,清了清嗓,扬声道:“诸位大人,陛下有一问,命咱家代为垂询。”

官员们不太整齐地应道:“恭请公公代天询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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