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觉得我的生命当中缺少了某些东西。”
江南三月最后的一天春雨润地无声落于华园亭上轻柔地像情人互视的柔波。亭下一对男女躺在两把极舒服的椅子上说着话。
海棠看了范闲一眼摇摇头说道:“你这一世可称圆满又有什么缺憾?”
范闲细思这一世的过往倒确实称的上是意气风肆意妄为要钱有钱要权有权要人有人旁人能有的享受自己都有旁人做不到的享受自己还是能有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老大的不满足人的一生应当怎样渡过他自忖是清楚的但真这么过起来心中那个不知名的渴望却越来越重了。
无关理想人文那些虚无缥渺的东西他苦着脸说道:“以前有位皇帝当他老糊涂的时候回思过往说自己有十大武功可称十全老人……当然这皇帝年轻的时候也是个糊涂鬼人可是位皇帝比我可要嚣张多了但我却不想当糊涂鬼也不认为世上真有十全之事。”
“你想当皇帝吗?”海棠似笑非笑着就问出了跟在范闲身边的所有人哪怕是王启年这种心腹之中的心腹都不敢问出来的话题。
海棠觉得范闲真是个妙人听见自己一个北齐人问出这样大逆不道的问题来竟是连一丝遮掩也没有。反而很直接地陷入了沉思之中这个做派若让外人瞧见了一定认为范闲已经生出了不臣之心。
“当皇帝太累。”范闲头痛说道:“你家地皇帝我家的皇帝好像过的虽然舒服但耗神耗力实在没什么意思。”
海棠微微一笑戮破道:“我看你当这个钦差比当皇帝也轻松不到哪里去。”
范闲苦笑说道:“当皇帝要见万人死于面前而不心颤这一点。我还真做不到。”
海棠微异道:“你不是一向在我面前自忖心思狠厉?”
“杀十几人杀一百人我能下得了手。”范闲认真说道:“真要在血海里游泳我不知道到时候自己有没有这个狠气。”
“所谓量变引起质变我以前和你说过的。”
他挥挥手不想再继续这个无趣的话题躺在椅子上细心听着那些细微不可闻的春雨润泽大地的声音。
亭下渐入安静之中。
……………………
不一时一位监察院官员穿着莲衣。沉默地出现在了华园的后园入口处雨水打湿了他的官服。让他浑身上下渗着一股阴寒味道正是刚从京都来的邓子越。
海棠笑了笑说道:“看样子你又要继续忙继续计划少杀一些人了。”说完这句话姑娘家也不等范闲回话。很自然地将两只手揣入大兜之中拖着步子摇着腰肢运起村姑步离开了小亭。
范闲微笑看着海棠离开地背影只见微雨凄迷中她轻摇而去。雨丝打湿了她鬓角的看来这姑娘并没有运起天一道的真气所谓亲近自然自然如此只是那双踩着布鞋的脚。却没有被地上的积水沾污看来还是做了些手脚。
邓子越见海棠离开。这才沉默地进到亭内开口说道:“和昨天一样今天堂上还是在纠缠那些庆律条文虽然宋世仁牙尖嘴利在场面上没有落什么下风但是实质上没有什么进展只要苏州府抱住庆律不放夏栖飞有遗嘱在手也不可能打赢这场官司。”
范闲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随后便陷入了沉思之中。
今天是三月的最后一天轰动江南的明家家产一案已经进行到第四日。在经历了第一天的疾风暴雨之后后几日地审案陷入了僵局虽然这是范闲的意料中事但天天要听下属官员们地回报范闲也有些不耐烦。
开堂第一日宋世仁便极为巧妙地用那封遗书确定了夏栖飞乃明家后人这个消息马上从苏州府传遍了江南上下如今所有的人都知道明家七少爷又活了过来而且正在和明家长房争家产。
只是……庆律依经文精神而立嫡长子的天然继承权早已深植人心也明写于律条之上那封遗书似乎已经挥完了它的历史作用对于夏栖飞的愿望再难起到很大的帮助。
如果夏栖飞想夺回明家庞大地家产都等若是要推翻千百年来人们一直遵循的规矩。而这个规矩实在是强大的不是一个人就能推翻的不仅范闲不行只怕连庆国皇帝都心有忌惮如果以这个案例破除了嫡长子的天然继承权影响太大……
范闲皱起了眉头忽然想到了一椿很诡异的事情如果明家地家产官司影响继续扩展以至于引出一场思想解放的大辩论那宫中那位太子殿下的天然地位?
他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个计划是言冰云拟定同时经过了陈萍萍的肯那位老谋深算的老跛子不会想不到这件事情地后续影响莫非……老跛子得了皇帝的暗中指示这就开始动摇太子天然继承地舆论氛围?
江南明家的事情很大但如果影响到京都那事情就愈的大以至于范闲根本不想看到这种局面。虽然因为母亲的关系范闲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太子继位一心要杀自己的皇后变成皇太后但在当前的局面下直接撩动太子有可能促使太子捐弃前嫌与长公主二皇子联成一体如此地结果。范闲暂时不想看到。
范闲陷入了沉默之中他本来给宋世仁的交代就是尽量将这官司拖下去将这个案情打的轰轰烈烈影响越大越好如今才现这件事情的背后隐藏着那位老跛子的某些想法。
他是信任陈萍萍的但是……陈萍萍似乎一直基于某种要保护他的理由很多事情都没有对他点明。而范闲是一个很愿意学着去了解局势、掌控局势的人。
“看来。等明家事情暂时消停后我真的要去一趟梧州。”他叹息着越觉得父亲安排自己去梧州见岳父这是何等样聪慧的判断看来父亲早就知道自己一定会对朝中局势产生某种疑虑而如今远离京都真正地面对面帮自己解决问题地。也就只有那位相爷了。
邓子越猜不到范闲真正的忧虑但也能看出。提司大人对于明家家产的官司有了些不一样的想法皱眉请示道:“是不是让宋世仁把官司结了?反正夏栖飞如今被确认了明家七子的身份过些日子由监察院出面让他祭祖归宗依庆律。明家总要给他一些份额虽然那些份额不怎么起眼但也达到了大人先前的目标让他成功地进入明家内部。”
范闲听着邓子越的分析略感安慰身边能有一个亲信。感觉确实不错却没有回答他的问话反而仔细问道:“让四处安排夏栖飞……噢现在应该叫明青城让明青城与明家老四见面。这件事情怎么样了?”
夏栖飞既然要像一根刺般刺入明家地咽喉当然要与明家内部的某些异己份子勾结起来。范闲对于豪门大族地阴秽勾当了解的不是很细致但在前一世的时候香港无线的电视剧可不知道看了多少遍。
邓子越回禀道:“已经接上头了下月初就让夏栖飞与明家老四见面。”
范闲点点头这才开始说先前那个问题轻轻咬了咬痒的内唇平静说道:“仍然让宋世仁继续打把这官司一直打下去!造的声势越大越好……就算打不赢也不能输!给苏州府压力不让他们强行结案一直要打到全天下地士绅百姓都开始想那个问题!”
邓子越抬起头来微愕说道:“大人什么问题?”
范闲这现自己说漏了嘴笑了笑想了会儿后也不打算瞒面前这位亲信说道:“要让全天下的人都开始思考是不是嫡长子就天生应该继承家产。”
邓子越如今身为启年小组的主事官对于范闲的一切都了解的十分清楚听着提司大人这话稍一琢磨便品出了其中味道大惊失色一抱拳劝阻道:“大人使不得……若让朝中宫中疑大人……之心那可不好收场。”
范闲微垂眼帘说道:“子越你似乎忘了本官的身份本官姓范不要担心太多至于疑我之心……只怕宫里地贵人们会疑我这个先生当的有些逾了本份而已。”
他已经想开了反正迟早是要和东宫对上此时先依着陈萍萍的意思刺刺对方……反正以他如今的权势地位只要不是谋反也没有人能把他怎么样。更何况就算有人会认为他造这种舆论是为了自己的将来但更多地人应该会认为范闲是在为三皇子做安排。
“这件事情不要禀告院长大人。”范闲命令道:“只是小事而已。”
邓子越根本无法掩住自己的惊惧苦笑想着夺嫡地宣传攻势正式开始难道还只是小事?
范闲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忽而失笑起来:“宋世仁不过是个讼棍难道却是撬动地球的支点?或许是我将这事情想复杂了公堂上辩辩庆律和天下旧规只怕扯不上太大关系。”
邓子越没听明白地球这些字眼儿但也猜到了大概的意思苦笑应道:“那个宋世仁遇着陈伯常真可谓是将遇良材双方打的是火星四溅可不仅仅在庆律上绕弯子……如果他们在堂上辩的内容真的传扬开去只怕还真会让人们多想一想那个问题。”
范闲来了兴趣:“噢?那我得去瞧瞧。你去喊三殿下还有大宝呆会儿全家去苏州府看热闹。”
邓子越苦笑领命。
就在细雨地打扮下三辆全黑的马车离了华园慢悠悠地驶往离苏州府府衙最近的那条街上华园众人这是用午膳去此时苏州府也在暂时休息所以大家并不着急。
虽然是离苏州府府衙最近的食街但其实隔的依然有些远坐在新风馆苏州分号的三楼范闲倚栏而立。隔着层层雨幕看着苏州府的方向恼火说道:“我又不是千里眼这怎么看热闹?”
邓子越先前派人来订了楼此时又在布置关防听着提司大人斥责不由苦笑说道:“提司大人这已经是最近了……虽说是阖家出游看热闹可是总不好三大辆马车开到苏州府去。惊动了官府也让百姓瞠目。实在是不成。”
范闲叹息一声说道:“早知如此在家里吃杨继美厨子就好何必冒雨出来。”
正说着身后有人拉了拉他的衣角他回头一看正是憨态可掬的大宝。不由诧异问道:“大宝怎么了?”
大宝咧嘴一笑说道:“小闲……这……家也……有接堂包。”
大宝用粗粗的手指头指了指桌子上面一个独一个地蒸屉里放着独一个大白面包子热闹腾腾。内里鲜香渐溢。
范闲叹了口气坐在大宝的身边一边用筷子将烫包分开又取了个调羹将包子里的油汤勺到大宝的碗里笑着说道:“这也是新风馆。只不过是在苏州的分号。”
一直小意侍候在一旁的新风馆掌柜赶紧殷勤说道:“是啊林少爷。虽然江南隔的远但味道和京都没什么差别您试试。”
大宝口齿不清地咕哝几句便对着面前的包子开始动进攻将这位掌柜凉在了一边。
倒是范闲有些好奇问道:“掌柜地你怎么叫得出来林少爷这三个字?”
掌柜的干笑两声讨好说道:“提司大人这是哪里话?在京都老号您老常带着林少爷去新风馆吃饭这是小店好大地面子老掌柜每每提及此事都是骄傲无比感佩莫名小的虽然常在苏州但也知道您与我们新风馆的渊源小的哪里敢不用心侍候?”
范闲在京都亲掌一处离一处衙门最近的便是新风馆所以时常带着大宝去吃他家的接堂包子。其时世风但凡权贵人物吃饭不拘何时都要大摆排场大开宴席像范闲这种地位地人对于接堂包子和炸酱面如此感兴趣的人物还真是不多。所以新风馆虽然味道极美但因为家常之风就算在庆国开了三家分号名气也大但生意一直普通。
直到后来因为时常接待范闲与林大宝新风馆在京都才渐渐提升了档次不知道引来了多少学生士子要坐一坐诗仙曾坐过的位置要品一品小范大人念念不忘的包子让新风馆的老掌柜是喜不自禁。
这位苏州分号的掌柜自然知道范闲是己等地贵客当然马屁如潮而且格外用心地铺上些去了腥味的调料拍的范闲极为舒服一时间竟是连看不到苏州府那场戏的郁闷也消了大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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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闲在吃面条大宝在啃包子三殿下却是以极不符合他年龄的稳重极其斯文有礼地吃着一碗汤圆思思领着几个小丫环喝了两碗粥便站到了檐下看着自天而降地雨水伸水出檐外接着嘻笑欢愉好不热闹。
范闲向来不怎么管下人所以这些丫头们都很活泼听着身后传来的欢笑之声他地心情也好了起来挥手召来邓子越说道:“苏州府应该已经开始了你派人去听听最好抄点来看看。”
邓子越点点头去安排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