旬假这一日,沈思正在院子里收拾那一堆丝瓜架子,响起了敲门声,商伯开门,是个送信小童。沈思洗净手上的土,打开信,一笔俊逸的行书:今日巳时末大慈恩寺同尘法师开讲。
这字沈思认得,是高承禹。“同尘法师开讲“,沈思看着这几个字会心地笑了。
同尘的来历他不知道,据说原本也是落难的大户家孩子,十三四岁时文采出众长相俊秀被喜好男宠的公主看上,抵死不从,后被公主府关了一年,竟一狠心皈依做了僧人。
但那性子着实不像个出家人,生得一张俊俏的冷脸不说,十分清高,不合心意的话都懒得多说一句。如同雪山峭壁上生长的带刺植物,连让人攀折的心思都没有。
沈思一直觉得同尘只能做个脱离俗尘被人供着的和尚,却一直和讲经授法难以联系起来。至少从他的表象只能看到脱离俗世,并体会不到慈悲。这和尚的傲气虽有理但也着实让人难以接受,沈思总以为是因为幼年时的经历才让他如此不近人情,毕竟那是莫名加载的屈辱。
他返回屋里,看了眼漏刻,现在辰时末,距离开讲还有一个时辰。
“商伯,今日寺庙讲经,我去听听,估计回来晚了。”沈思跺了跺脚上的土说。
商伯问:“阿郎需要用马吗?早起已经喂过了。”
“不用了,我走过去也用不了多久。”沈思应到。慈恩寺坐落在长安城南的晋昌坊,是长安香火最旺、游人最多的寺院。从宣平坊步行至慈恩寺,只需要穿过两个坊。
沈思换了一身便捷的衣裳,慢悠悠朝慈恩寺行去,一路走走逛逛,来长安已有月余,沈思时常寺庙、市集、酒肆、楼馆,却已对如今朝局、民意、轶事知晓大半。
沈思沿着慈恩寺寺门西面的小径一直走,绕过一片婆娑树,便找到了一间禅房。
沈思轻轻叩门,一深灰色着装的青年拉开房门,两人对望,都笑了出来。沈思掩上门,那青年一把搂住他的肩膀,抱住了他。
沈思拍了拍他的肩膀:“子睦,许久不见,坐下说。”
高承禹坐在沈思对面,这才从久别重逢的激动中恢复如常:“我竟是自你入了崇文馆,方知你回了长安。思来想去,觉得与你在此见面比较妥当。”
沈思笑道:“未告知你,也是不想横生枝节。”
高承禹咧嘴一笑,但似乎有些苦涩:“我明白,那日事情牵涉太多,在这关头,陛下甚至对于我家的态度也有些不太确定了。”
沈思劝道:“你也莫急,如今正是多事之秋,趁此机会躲开也好。”对于高承禹,沈思一向不必说太多,高承禹看着就像一把锐利的剑,执剑时锋芒逼人,平日里却足够冷静自持,懂得如何收敛锋芒。更何况,将门虎子,在风口浪尖上这么些年,看得通透。
沈思长高承禹三岁,除了朋友之间欣赏投趣,也有一些如同兄弟的情谊。他也曾希望高承禹能如同翟临般快意洒脱,但终究不行,就如他自己。
沈思取了炉上的壶给高承禹添了些茶,又似乎想起来什么,问:“同尘呢?”
高承禹道:“讲经去了。”
沈思讶然:“真去讲经了?”
高承禹也笑起来:“如今同尘也是这寺院里有名的和尚了,前些年出去云游了两年,到底变了。他前阵子说,既是能者,所承之苦,所承之责必盛于凡人。”
沈思点头:“强者自救,圣者渡人。同尘这法号取得好,通众生,达诸佛。只在寺院修行,如何知晓众生的苦。他从前心气高,对旁人不甚信任,认为凡事皆靠己,人关键是自渡,想必法师赐他法号时已有远见。”
高承禹也点头:“我也时常想,若换了环境和经历,是否能做得比他更好。常说感同身受,可未经历过如何能体会。以前总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不过是流血牺牲,可最难熬的竟是百口莫辩,身不由己。”
沈思道:“同尘的冷傲是彻底失去了盼望,他承受了别人的眼光与议论,有家不能回,最困难时也没有人相帮。或许有恨有不甘,只能让自己心硬如铁,坚不可摧。对他来说,出去见多了苦难,大约才能体会终生不易,放下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