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其实是个很有创造力的物种,终其一生不过须臾几十年,代代繁衍位位更迭。除却操持衣食住行,还得惦记着娶老婆生孩子,哦……命长一点儿的可能还得带孙子,嗯……重孙也有可能。
忙忙碌碌好似蝼蚁搬家,生生死死如若蜉蝣击盏。
光阴何其短暂,事务如此繁多,可他们却还愣是挤出空来、修炼出了一种名为“无中生有”的秘术——造了好些用以治国济世的兵法医书、能够陶冶情操的茶道花艺、甚至只堪附庸风雅的诗词歌赋……居然,还有时间编了成千上万条口口相传的俗语。
我闲极无聊之时,曾拿了叠砖头厚的白笺一一记着权当练字。
某一日,正赶上凌风仙子与雷光上仙夫妻俩在我宅子上头的那片云彩里吵架,猎猎狂岚轻轻拂过,便将我那攒了半砖头的墨宝刮上了天。我本有心去捡,奈何手速比不上光速快,眼睁睁瞧着白纸黑字在嚓嚓电光里坐化成了缕缕青烟。
未免殃及池鱼,便悄悄驱着仙宅遁远了几十里,自此,再没能有缘与它们相见。
原以为凭我这脑力,早该将抄过的文书与炒过的栗子一般,待到吃干抹净后,便通通往脑后一抛丢到十万八千里之外才对。可直至今日,我才惊觉,原来我的潜力远不止如此。
那句依稀从肚子里浮到嘴巴边儿的话怎么说来着?哦对,叫“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
此一言甚是有理,虽我与那熵泱神君两人加在一块儿统共生了有四只眼睛,可他八风不动冷面如霜、一双黑眸锐如冷炬凉凉扫过我头顶,倒也真叫我真真切切体会到了所谓冰火两重天是何滋味。
碧霄殿里本就是碧瓦连天青玉铺地,一梁一.柱.皆通透澄明若玉海凝烟,眼前天帝帝妃、殿下公主,以及身边的嫦娥,于着装容饰方面,哪个不是一派淡雅无俗的悠然之色。偏熵泱神君一人黑漆漆冷冰冰地杵在那儿,如芒似箭般戳在我一对眼眶里,刺得我目中既红又肿,便叫老乡之中只唯我一个两眼泪汪汪了。
天帝陛下听了嫦娥话后,在喉间逸了一声宽和轻笑来,温若琉璃的天目徐徐转向似是不信的结拜义弟,与他为我作证道:“泱弟,点绛仙子确是生自黄泉,且画技亦堪为天界翘楚。虽仙力不及那些善战的天兵,但若只在你帐下做一绘图之人却不无可行。”
熵泱神君面上依旧无波无澜,双眸如两口万年枯井似的,像瞧了我一眼,又像瞧了面前的空气一眼,默了一瞬才对天帝道:“既如此,那便遵兄长之意,令这位仙子为我军绘图便可。”
谢天谢地,他没在仙子前面加上那“弱智”二字。
又是一声熟悉的钗环相击之响,灵犀公主纡尊降贵噔噔噔跑下来,如及时雨一般拯救了我一双跪麻了的膝盖。甚是亲密地挽了我的手将我从地上拖了起来,仰头道:“叔父叔父,你既收了点绛仙子,便也收了灵犀可好?我甚喜欢她,想与她一起玩!”
熵泱神君还未发话,旁边的沧离大殿下便先抢着开口了:“灵犀不可胡闹,叔父此次是为行军并非游乐。你若喜欢点绛仙子,便等她回来,再一同于天界玩耍便是。”
我臂上那双手瞬间便挽得更紧了几分,灵犀公主头如拨浪鼓一般摇着,一侧两只步摇刷的一下精而又准的坠在我脸上,满脸失望却仍不死心:“灵犀很懂事的,不会在叔父行军时相扰。灵犀会乖乖待在自己的营帐里,等点绛仙子有空时再去找她,她无空时,我便一个人玩儿。这也不行吗?”
此般童言稚语天真情状,倒令四周见者皆哭笑不得,沧离双唇微启似是有心相拒却又不忍开口,面上便不由露出了一副左右为难的样子。
这时,天帝左手那边,一道听来尤其温温柔柔的男声慢慢传了下来:“兄长,不如便遂了小妹的心愿吧。”
灵犀公主仿佛觅到一线生机,循着声音拽着我猛地翘首一望。我险些被她拉了个趔趄,顺势抬头,便与她一同撞进了一双雨后湖泊般的眼睛里——左边莹绿如春、右边幽蓝若海,眸色不一,珊珊斓斓从高处施施然望将过来,便仿佛携着一袖微蒙烟雨倾泻而下。见他眼睫轻抬,竟恍然好似正于此庙堂之上悄然掀开了浮生一梦,颇有一番令人见之忘俗的淋漓美态。
这是天帝的第二子,桑落。
桑落面色如雪、手中似捧着一杯温茶,颇为慵懒地靠在身后云垫上,乍看之下竟只觉他整个人好似一片柳絮般轻薄。一语毕后,便立时低头抿了一口茶水,才叫方才上下开合的两片薄唇又勉强浮上了一层血色。
氤氲茶色中,他颇为凄然惆怅地望向天帝,缓缓道:“桑落幼时,也曾祈求父神让我出了天界,去一览人世间山河湖海、曦光暮日的潋滟风情。只因体弱多病,父神一直未曾应允。今日灵犀有此一愿,想必也是因着天界风光、日久不变,拘了她的天性。父神索性,便让她与叔父同去吧,想来巍巍天界、铁血千帐之中,是无人可令灵犀损伤分毫的。”
唉,他上气不接下气,我叹气复又叹气。
天帝之子何其尊贵,怎就偏这第二个生了这万界罕见的溃灵之症?三魂七魄好似被硬捆在一个玻璃做的脆罐子里,旁人碰不得惹不得,他自个儿走不得也跑不得。
仙灵日.日.散上那么个一丝半缕,多少仙丹灵药不要命地往肚子里灌,整整两万多年,愣是没有半点起色。若非天帝多年来不曾间断地以古神之力加以护佑,他这二儿子指不定早已随了那红颜薄命的明鸢帝妃一道,母子双双、离魂天外去了。
耳闻不如目见,亲眼目睹了这二殿下一段话没说完就得喘上好几大气的孱弱形容,我胸中着实有几分担忧。想着,若是天帝一个不答应,他忧思郁结难以纾.解.之下,当场把三魂七魄全.喘.出去了可怎么办?
天帝想来应是与我一个想法,顶着一张怎么看也不过双十出头的年轻俊容,满面伤感慈爱地瞧着形貌上大约只有十七八岁的桑落,终是点头叹道:“那便依你所言吧。”
见桑落双眉微弯、似是心满意足地窝回原处,才复又向熵泱嘱咐道:“灵犀懂事却天真,军中随行之时恐难免事事好奇,未免她闯祸,还望泱弟你多加看顾了。”
熵泱面无异色,只管垂首应言。
我十分怀疑,是否只要让他有仗可打,他便事事可依。
沧离瑶蝉兄姊俩在上头并排坐着,横眉竖眼瞧着不省心的妹妹,齐齐叹了口气。
——
距离敲定绘画战图的人选,已经过了好几天。
我仍没有收拾好自己的行李。
光是笔墨纸砚就挑挑拣拣选了好半天。
笔,需得是入水不散的文曲星君府出品,文曲星君亦对嫦娥心仪已久,狼毫鼠须鹿羊之毛都送了不少,她随意令玉兔在树下掘了几根,便直接送予了我。
墨,必要遇水不化的寒烟墨,出自万艳台。可负责制墨的刺桐仙子不知怎的,我连着去要了两日,都未给我什么好脸色。最后许是实在被我的厚脸皮惊了,便丢给我两块次一等的凝烟墨。我只得收了,层层叠叠包了好几层,万望它入海之后亦能保有如当下一般的坚强无畏。
至于纸方面,我却不用太过心烦。东天金乌最爱搬家,虽终是永居长梧海,但每隔个几百年,便总要从西边搬到东边、或于南边搬至北边如此反复折腾不休。且它每次搬家搬得差不多时,必会在原府邸里里外外转上几圈,唾弃一番自己过去的审美观之后,将其一翅膀扇塌。以此,表明其所信奉的除旧迎新兼之喜新厌旧的精神理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