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以眼下一人独坐好生没趣,我便寻思着,应早将身上这两件非我之物交还于各自的主人手中才是。
碧海珠倒是好办,脱手摘了便可。
只是这龙鳞,我私下且试了好几回,发现它诚然不像我那通身鱼鳞一般没骨气。不管徒手来拔、还是施以仙法、都无法令它动上分厘毫地。
至今还纹丝未动地附在我臂上,三片磊叠如若一朵罩顶乌云。
此念一出,被我当即抹去。想着这毕竟是神者恩赐、不可心有不敬之意,便又将它转称作一朵在墨汁里滚了几遭的祥云。
既取不下来,我便只得请龙鳞之主自行收回。
毕竟,这普天大道之下,任何一界中,都没有如此这般受了恩惠还收礼的破败道义。
出了门,我一路向白衣银甲的天兵们问了过去,终是在日头落下前找到了一军主帅的营帐。
熵泱神君应是不喜繁喧热闹,便亦将自己的起居之地安在了营地的最拐角。
若非这门前尚且驻着两位枪杆子一般挺得笔直笔直、周身杀气盘桓一看便十分不同凡响的高等兵士,我定会将眼前这顶灰沉沉暗兮兮好似朵林中野菇般的帐子、当做一间于经久烟熏中巍然挺立的伙房。
于那两位兵士饿虎扑食一般的瞪视下顿住脚步,我心想,这营帐之中恐怕正聚着一众天将、正热火朝天地互喷一脸唾沫星,再声情并茂地研讨某种用以对敌的机密战术。
且未免将内容泄露,定是在营帐外,又施了一层能够隔音藏影的仙法。
正欲返身离开下回再来,便见那面紧锁一应机密事宜的断光门帘已然被人从里头掀开。
琉风殿下顶着一张俊秀少年面目、甚是仙风道骨地对我望了过来,道:“点绛仙子可是有事来寻叔父?”
我弯着嘴唇笑笑,忙道:“有的有的,也有事找殿下。”
他面上无一丝表情,睁着一双无尘眸子略略一扫、便看向了我举在手里的碧海珠,神色泛上了然与我道:“碧海珠是我母亲之物,既已送了仙子,便无需归还,仙子自行收着便是。”
厄……其实,但凡我能将它催动出哪怕一星半点的威力,去作夜里灯盏中的十七支长明烛遍.插.院中用以照明、我收便也收了。
但,以我目前这般仙力,估计修个千年万年也点不亮其中一支。便想再说些什么,好求他高抬贵手、将这串令我之自尊悄然粉碎无存于世的东西立即收了回去。
琉风殿下却未等我想出推拒之言,直接又道一句:“叔父此时正有闲暇,仙子进帐便是。”言罢,便径直转身,闲庭看花一般落叶不沾而去。
我只好越过帐前四只铃铛眼的注视,战战兢兢抖着满身鳞儿踱进帐子里。
但见一室西陲残照之下,熵泱神君凝神执卷坐于案前,由着手边一盏温茶散尽余香也不作品鉴,似是看得十分认真投入。
我屈身对他行了礼,还未及说话,便听上首之人先开口了,言了两字:“何事?”
瞧见熵泱神君于言辞方面还是这般惜字如金简洁明了,似是分毫不忍舍弃这珍贵至极的阅书时光,我便也捋了捋牙,将那一腔虚头巴脑的无用废话先筛了筛。
恭恭敬敬与他道:“小仙今日来此,一则是来谢过君上当日救命之恩。二则,只因战图之事已然了却,便特来请君上收回先前赐予小仙防身的三片龙鳞。”
熵泱神君闻言放下书册,淡淡瞥我一眼,似是想到了什么,低语如叹道了一句:“本君却是忘了。”
我听入耳中心下便已明了,猜到想必是这段时日军中一应事务过于繁重,以至熵泱神君昼夜忙碌之下,都未曾想起自己曾丢了几片鳞。
见他抬了一手轻轻挥动,一缕旭日破云般的金色光芒便随之飞向我的手臂。
光色乍然亮起瞬息便歇,明灭起伏之迅然态势亦同它的主人一般,十分地干脆果决。如天精明钢骤然出世,似地灵玄铁一战歃血。
我当下自觉无鳞一身轻,有感终是坚定立场少占了旁人一丝便宜。心头渐慰之下,便掀开袖子一瞧,顿时却又傻眼了。
只见本该完璧归去的墨玉黑鳞竟还齐齐整整地长在我手臂上,且三片之外又多了两片,朝着同一个尖尖处一并合拢,落在四周清一色的浅白鱼皮上,便好似一朵溅于雪地的浓夜墨梅。
这熵泱神君莫非身有暗疾耳朵不太灵光?
顿感头顶那三花云纹造的浮屠债台不塌反铸,我情急之下一挽袖子,行动间竟宛如凡间壮士断腕那般豪爽,利箭疾射一般上前问道:“君上,您是否弄错了?应是将龙鳞收回才对啊,这怎么又多了两片呢?”
熵泱神君抬起眼皮眸色定定,理所当然道:“本君治军向来赏功罚过必有分明。你两次冒险下海绘图有功,但却非我军中之人,既无军功可领,又无职位可升。便只得送你几片鳞,权且助你日后修行便是。”
只得……权且……我似品了一口这案上残茶一般品了品这话中用词,只觉得,熵泱神君这神君还真是随了那黑龙真身的习性。不鸣则已,一鸣必震动九霄。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也忒大气阔绰了些。
这可是龙鳞啊,这色泽,这品相,即便自甘堕落成一朵不甚优雅的小黑花,也不能莫名其妙生在我身上啊!
“君上,”我满面沉痛直欲透过眼前这明光宝额望尽他天灵深处,“小仙只不过是尽了分内之事,您实在不必……”
话音未完已然横遭剪断,熵泱神君面上几分不耐,似是觉得我不知好歹:“本君并非是因你出自地府,才对你另眼相看。若今日绘图之人只是那凡尘河间一尾虾,本君亦会论功行赏与它。若无他事,你便先行退下吧。”
许是现下光线过于黯淡,以至我因着瞧不分明便都两眼泛花了。竟见熵泱神君如此与我说话之时,眉目间居然有一丝蛛丝那般细致、云纱那般削薄的赞许之色悄然划过,叫我瞧的很是受了一番惊吓。
未免满脑脆生易断的筋儿们受了刺激齐齐罢工,我便终是闭了嘴,一步三晃悠回去帐子里,打算早些去见周公仙。
周公仙向来善解梦,我便可对他问上一问,若是白日生梦,又该何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