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翼破空,无声可闻。
曾有一面孽缘的繁缕圣子似一捧虚空倒出来的流水似的,长身一闪,便蓦然浮现于我面前。
我捧汤的手一颤,险些洒了好容易炖出来的一碗上品鲜汤。心道,这人长得和教训牛牛小马的黑白无常真像!
那面目与无常恶鬼一瞬肖似的.繁缕圣子瞧了一眼.身后的一众侍女,随后将我俯视,正大光明坦坦荡荡道:“本来也无甚好隐瞒的,阿姐正在与熵泱神君商议与他结亲之事!”
厄……若非他口误,便是我耳鸣,惊惑不解之下,只得重复一遍确认道:“结亲?熵泱神君要与夙夕圣女结亲?!”
十二名侍女继续静默无言,繁缕圣子挠了挠脑后漫漫青丝中的浅薄一缕,好似亦觉得自己个儿这用词方面有些欠妥,便又斟酌一二后.与我道:“八九不离十吧,我阿姐如此贤淑貌美,天下哪个男人会拒绝她?”
我呼了一口气,心想,熵泱神君便正是那个直至今日、亦未曾真正瞧过嫦娥一眼的天界怪胎。
正处于如此对着外族、亦是少见的泄气无防之时,便听繁缕圣子失了记忆一般,石破天惊地与我问道:“你当真不是天帝之女吗?”
鱼鳞微颤,险些腿软跪地给他磕了个头。
连忙扭过身子,四下张望一番。见天帝陛下确实已经离去不在此处,才堪堪放下心来,耐心诚恳地.为此误会释疑道:“小仙名为点绛,不过云海千山之中一无职散仙。得灵犀公主厚爱与她有过几次来往,公主见小仙仙龄为长,便客气称一声姐姐罢了。再者小仙真身乃是一条无爪白鱼,微末得很,再如何,也与陛下及其三妃搭不上半点儿关系。”
繁缕圣子眯起眼睛,满脸郁卒之意,似是恨恨道:“可恶!本圣子一向自负目力过人慧眼识珠,可自来了这天界,便先是错看嫦娥,继而又再错看了你,竟叫本圣子连着栽了两回跟头!”
唉……不想这陟幽圣子竟如此没见识,既是非神非佛之身,又怎敢自诩所生乃是一双慧眼?
睁着一双鱼目瞪了瞪.他两边眼尾位置如一.宛如点朱的殷红小痣,随后不着痕迹将目光一移。
按捺半晌,终是忍不住与他问道:“圣子似乎对天帝之女很是执着,不知其间有何缘由深意?”
繁缕圣子一旦离了比武,便从字字诛心、一下过渡到了纯洁如纸,整张好看的脸上仿佛都写满了字。
被我这般一问,亦毫不拐弯抹角,快语交代道:“我族元老推演得出,陟幽族已然到了该当入世之时。届时万界归一,阿姐夫婿必为龙族之神,本圣子之妻、则必是列神之女。无论神龙神女,都在你们天界,故此便远行来此联姻。可阿姐找到了天命之人,本圣子却接连错认,当真是气煞我也!”
哪怕作出一派煞气缠身的狰狞之状,面前这繁缕圣子仍是唇红齿白面目如花、足令人赏心悦目的。
可欣赏美色之余,亦不妨碍我清晰头脑,理清一干异事的因由原委。
陟幽族元老推演之术精绝万界,想来万万世界统御于天.之日已然不远。
熵泱神君立誓不娶,若是遭了圣女强逼,或有几分反其道而行之险。这般算来,那其命中注定的龙族之神,是为当今天帝的可能性便要更大一些。
若当真如此,则继神鸾、瑞兽、灵鲛之后,帝妃之列中很可能便要再添一位……嗯,陟幽族人原形都是什么来着?!
咳,此事暂且略过不想。
圣女倒还勉强问题不大,可这位眼神时好时坏、脾气亦时好时坏的繁缕圣子,可能便需要有人为他尽早指出一条明路了。
清了清喉咙,我道:“万界之中,在世神祇已然不多——地府阎罗大人尚未娶亲,膝下无子无女。昆仑西王母生有七女,然则都已婚配。圣子殿下若是定要求娶神女,天帝陛下与韶光帝妃所出的瑶蝉公主和灵犀公主,倒还皆未曾嫁人。”
繁缕圣子将头一摇,分毫未给陛下面子地抛下二字:“不娶!”
“……”我琢磨着,他定是因着之前和灵犀动粗之事,便恨屋及乌、一竿子打翻一船人、与灵犀瑶蝉姐妹二人都结下了梁子。
正欲再为这毛头小子指点两句,便见他垂下头,竟仍不死心地与我追问:“你既不是天帝之女,那,是否又是哪个神女生的?”
“……”我抚了抚生疼欲裂的额角,简直不愿想象那些神女听闻此言之后、会纷纷怒成什么模样。为防他再胡言乱语,便咬着牙、斩钉截铁自证清白道:“小仙乃是地生地养,无父无母。”
思及嫦娥清冷喜静、如兰花般的性子。既未于军营中寻得后羿,便更不欲再搓出她的火气,顺带又解释一句:“至于嫦娥仙子,她乃是昆仑仙境西王母娘娘的义女。”
繁缕圣子点头明了:“难怪我一入天界,夜里静修之时,便一眼看出.那月上广寒宫罩着似有似无的一股护持神力。然递了帖子、与一宫之主会面之后,却又发现那神力并非出自她本身。”
咦?心头一番微讶过后,又转瞬抚平。
我抿唇一笑,定是西王母对所收义女心存爱护,万年之前大笔一挥、将嫦娥之名于昆仑神籍上添了一笔之故。引得神力从天而降,这才令圣子生出误会。
至于我?
自繁缕圣子现身,便已暗暗于我左臂瞧了好几眼。
按说这距离如此之近,应当足以叫他辨出袖袍之下、那几片散发馥郁神息的龙鳞,并非是我天生,而来自他人馈赠。
其实,这两番已行的错举,但凡他稍稍细致沉静些许,都定然不会发生。
忍了闷声笑色,我道:“天界两位帝女虽地位尊贵至极,但素日待人行事却也并不骄矜过分,且容貌品行皆是上上大善。圣子若欲择其一、加以示好追求,不若先行改改自己的脾性?”
繁缕圣子面容倨傲,挑眉冷声道:“脾性?本圣子脾性惯来如此!再说那个叫灵犀的帝女,她的脾性,又比本圣子好到哪里去?”
我撇撇嘴,心道那可好太多了!至少人女孩子家家善良可爱,不会动不动便要叫人家断手断脚挖眼剜脸。
真话大多直白,眼前这异界异族之人大多也不愿听。
我便将一腔言辞修饰一二,使其略为委婉了些许,道:“旁的不论,单说那天河军营的赌约,虽说比武之人确实得有个高下胜负,但圣子与灵犀公主所立之赌约,似乎略显残忍了一些。”
繁缕圣子闻言,眼角眉梢横生不屑,似有鄙薄道:“本圣子对她已算客气,万界生灵从头到脚,算得“珍视之物”者何其之多?别说是仙妖神魔,便是普通凡人,也没有但凡于身体上缺了个物件,便全然不顾直欲寻死觅活的。失了一物,再造一物便是了。人有断腿者,便削木制拐,再有无臂者,便以脚执筷。凡人遭了人祸天灾,只要还有一条命在,便大多都还能存了一口高志、与余生斗上一斗。那尊贵无比的天帝之女,若没了一张面皮,便不打算活了吗?”
好有道理,叫我听来竟无话加以反驳。然,一想到灵犀战败后、满面血痕痛苦不堪的模样,便还是有些接受不了。
纠结无语之际,便见那阴晴不定、喜怒亦不定的.陟幽族圣子忽然低下头,阴测测与我发问道:“点绛仙子,你可知,如何才能破坏一件完美之物?”
我背脊一僵,只觉那“点绛仙子”不似由他软唇所说,倒更像是自刀尖上滚过了一遭。听得我满身鳞骨悚然而立,残留底气亦是荡然无存。
半晌才挤出话来:“万物各有其天命,横加干涉已是不好,更何谈破坏?虽当下万界各异情势不一,但,来日.或可有共谋求存之时啊。”
繁缕圣子嗤笑一声,不屑扭头,将一双将成的法眼从我身上移开,径直置在了远处洁净如洗的云海。
仿佛圣者再生一般,自顾自讲道:“众生各有其灵,既有和睦同存之时,便有相争无止之日。天界熵泱神君贵为神祇,不也是三万年来与他族征战不休?我族善推演,可以秘法寻出旁人不可触之死穴。此法对敌是为杀,对己是为炼。对敌对己,一般无二。”
见我垂眸似有所思,繁缕圣子又道:“若天地为完璧,盘古开天便是不破不立,志弱则毁之,志坚则存之。便如你胸前这块无魄天香,本是玉中极品,因香而闻名于万界,其质却脆而不坚,一旦失香,便大多碎裂而不存于世。如你这块却被烙了佛印,留下一副残躯,静待万载之后、再行生死之论的,倒是其中少见特异之数。”
……
待到熵泱神君送完.从尊至卑统共一十四位来客,我才恍恍然从一片混沌之中回过神来。捧着手中精致小巧的玉碗,忽觉其温度,已于不知不觉间.烫得叫人无法忍受。
迟疑许久,亦不敢递出.这碗恍如盛了毒火一般的汤水。
熵泱神君见状,轻轻掰开我的手,托过碗底道:“不过远来是客,若是再有下次,不必搭理,直接入内寻我便是。”
我随着这人的动作仰起头,见他啜了一口汤。
润泽唇瓣冷白之中微泛浅青,仿佛里头含了一块亘古不化的幽幽玄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