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应了他口中诏令,弥天霜云不请自来,如若华盖倾覆于顶,成百、成千、上万……无以计数的微凉雪色簌簌飘飞,纷纷扬扬,仿佛目无所及的天际旷野之中,尽栽丛丛碧青垂柳。
柳絮入土生根几可抽芽,而眼前这雪,一经接物,便可化作上善活水,继而生出妙法灵花。
万华荣败.如丝如缕无休无止,而高台之上,天帝陛下一身胜雪华衣,似也因此寒凉之景、而更显出几分苍茫冷白。
四周众仙坐观眼前异景,目不暇接之余,已然齐齐低声赞叹惊呼起来。
实不能怪这般天人.亦如凡夫蝼蚁一般.大惊小怪无甚见识,而是自约三万年前至今,万界之中再无人能见此无色无香之花——它伴着瑞兽白泽的神息而溅落于悠悠天地之间,足可润泽万物,回春化雨。
而今,这绝迹已久之奇葩……又重新出现了?!
我仰起头,任一朵泽物凝于额前,瞬息花意枯散,正好为我濯面。
……
随此流瀑花海.出现的,是眼角余光处,陡然亮起一豆火光。
我愕然扭头看去,见那火来得莫名,其势也汹汹,已然破开堆叠云海之中的层峦千障,凝成了一道令东天金乌之辉.亦无法与其比拟的浮华天堑。
它燃得如此凶猛,可过境之处,却未有一事一物遭至损毁。仿佛只是因着眼前骤降的漫天白雪,一念多情之下,故而引火烧身、倾尽残躯所奉上一捧余热。
雪火交融,朦胧浑噩。
灵台不属之时,忽来一阵香风、将我一撞。
嫦娥语意含冰,于我身侧急声道:“你还站在这里做什么?方才那陟幽族圣子着了魔似的、连伤沧离殿下和数百天兵,奔逃而去!陛下震怒,已亲自与熵泱神君一同前往捉拿。且快些与我避一避,免得夹在双方战局里,反惹得天界将士束手束脚!”
我忙按住嫦娥急欲拎鱼之手,祸来神昧一般,简明扼要问了句:“圣子去往何处?”
嫦娥信手一指,答道:“便是那处。”
我循着那玉雕葱根般的指尖看去,冲天火光后头,正是那座名为“镜花”的悬天殿宇。
待到我与嫦娥匆匆奔至,便见往昔缥缈无尘的宫殿.已然宛如一朵于滔天业火中.灼灼盛放的红莲。
呼吸不自觉停滞,满心满眼所能映者,唯有那于烟白飞纱中风仪湛湛的女子。
她似乎将将从一场暌违万年的迷梦之中苏醒,面貌亦不若安睡之时.一般沉婉静美,反而透着一股天然璀璨的明润娇憨。一双眸子通透净澈得.仿佛源于深林其间欢欣逐跃的雌鹿,饮满两汪天地初开之时的清甜甘泉。
越过面似凝霜的黑衣神君,步向温雅如玉的白袍天帝,她捧着他的脸,似有些不甚适应的动了动喉头,唤了一声“沉璧”。
天帝陛下闻言,两目琉璃几近融化,欲泣还笑一般回应与她,道:“姐姐……”
熵泱神君见之,鸦羽般的纤长眼睫微微低垂,未发一言,一派若无其事地、将那拂过神女衣袂的手掌收回身侧拢入袖中。
我抬眼望着他颜色惨淡的唇角,上头淡淡殷红,应是堪堪呕了一口鲜血。
——
熵泱神君但入自家府门,便脱了气力倒下身去。
琢玉上仙乘云而来、为他治了许久,待到推开屋门步出门槛时,神情间显得十分诡异。
我心头一惊,上前道:“可是君上神体不妥?!”
琢玉上仙回过神来、仿佛这才记起了自己的医者身份,与我将头一摇,开口言道:“他与陛下一同割血救回灵枢神女,这会儿气血虚空,牵动了旧伤发作才致晕厥。我已为他将体内沉疴拔尽,令他什么都别干,睡上几日便好了。”
我呼了一口气,足足冒了大半日的背后冷汗终是缓了下来,颇为不解地问道:“那上仙方才为何面色如此凝重?”以至令我瞧了,还差点以为房中那人将要不治身亡?!
琢玉上仙秀丽清雅的脸庞闻声一皱,欲语还休好半晌,终是不吐不快一般,压低了嗓门与我耳边道:“我为君上包扎之时,他于梦呓中,忽然唤我叫‘阿琢’……”
“……”见她满面凌乱之意,我忍不住抬手、将其肩头一拍,无甚所谓宽慰道:“青鸟族有位公主,名字里有两个‘濯’。”
琢玉上仙眼前一亮,仿佛于瞬息之间.便摆脱了一身飞来横祸,情不自禁喜形于色道:“竟然能迷的住熵泱神君?那她一定是位大美人!”
…………
迄今以来,这是我第一次见到熵泱神君如此虚弱。
两颊洇红,唇色黯淡,便连平日里挺拔健朗的昂藏身躯,如此不声不响地躺倒下来,叫我看着,竟也觉得仿佛单薄如纸。
倚在床沿将人守着,不自觉地心头既涩且酸,心绪如麻纷乱。
直至翻开衣袖,瞧见下头情景,才嘴角一动,牵出一丝哭笑不得。
琢玉上仙应是因熵泱神君一语受了惊吓,竟将割血的右腕处层层叠叠裹了三十多圈,两相对比之下,竟显得比这人的上臂还要粗上些许。
取出些干净无尘的布条,我索性将熵泱神君被缠得松松垮垮乱七八糟的伤处直接拆开,重新上药包扎了一遍。
如此一番折腾下来,他竟半分动静也没有,仿佛睡得十分深沉。
“秀色可餐”之词应属胡诌。
只因,我于熵泱神君面上来来回回望了许久,未觉饱腹,反倒却是有些饿了。
夜半本无人,烟火已俱寂。
唯有身侧,堆了些许.染着斑驳血痕的白布。心念一动,便悄悄念起咒语对其施了个法术,几番碾磨辗转过后,果真从中汲出一滴血。
吃糖一般,将它含入口中、经喉入腹,我抿了抿嘴,循着余味露出无声浅笑。
仅仅,是这一滴偷捡而来的血点,便抚慰了我八千年来的饥肠辘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