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姬离世之前,曾赠我一株钩吻。
她为巫族赤帝之女,却自年幼时便久缠病榻,无以远行不可游乐。是以,便只得趁着偶有精神尚好之时,于自家院子里.做些莳花弄草之事。
晨曦雨露伴着灵土沃壤,使得院中花草亦是品类繁多、四时不辍。如此数千年精心护养下来,竟使其中大半都修成了精灵。且不论身化男女,皆是秀质殊颜、风姿各异。
然满院繁华盛景之中,唯有这株绽于檐下的淡金钩吻,同样昼吸日精、夜纳月华,被姚姬置于眼前多加看顾,却不知为何,始终无法孕育出片缕魂灵。
我与她五十年一会,每每见之,亦觉惊奇。
直至那年春日,姚姬一身巫灵之力消耗殆尽,终是不必再受每日一盏的药石相加之苦,便下了榻来倚于窗前,最后看了一眼云轩红窗之外的桃李纷飞之景。便是于其芳魂离体、敛蕊长眠的刹那间,这迟迟没有半点动静的钩吻,才终是于一室将要弥散的玉露香息之中化了形。
一团清光自窗沿处坠下,不消须臾,便现出一道格外清瘦修长的男子身影——墨绿轻衣,形貌昳丽,两眉中心闪着点点金光——无人料到,他竟是以自身修为,强行敛着一身将成的仙气。
我满目讶异,将他细细打量。见他侧对天光,面上水波不兴,唯两目深深、定定望着藤花软椅之上安详逝去的姚姬。
灵眸款曲水无尽,不见昨日惜花人。
他的眼神那般萧索,令我望了心头一酸,便只得默默将脸别开,于唇角处溢出一声怅然轻叹,心内不解,道:“你已然修成人身,为何却不早点出来见她?”
钩吻片语不答,长睫似鸦羽盈枝,葱茏若密林掩曰,只微微一垂,便悄然泯去了两汪弥漫于眸底的氤氲水汽。
默了半晌,他才缓缓开口,嗓音清冽一如冰雨击檐,与我轻声道出了其中缘由。
他道:“我只是担心……若是来日,能救她的灵丹妙药尚缺一味万年钩吻。她见钩吻有灵,便不肯以我入药。”
原来如此,我鼻尖一酸,不禁低下了头。
且不说姚姬生性柔善、不忍为己之生.妄夺旁人性命,即便是我,若是知晓手中药材俨然生出灵智,恐怕也无法狠得下手,要他先后受那风吹日晒、沸水烹煎之苦。
只可惜,我这半吊子的医者从来救生不救死,哪怕这钩吻如此安忍不动定若顽石,他亦终不是那枚能够救得姚姬性命的灵草仙芝。
面前之人衣衫微动,如今朝庸日之下的一抹幽逸绿影。
一室亢长的无言静默,他忽而回眸望我。振臂展袖,与我作了一揖,言若千钧却不失恳切,道:“她去之前,已将我赠与灵枢神女。此事,钩吻自无异议。”
不待我做出反应,便听他接着又道:“但求神女于我散灵之后,只取有用之花叶,留下一枝无为根茎,埋于她陵墓一角便可。”
于此话音方落,我便眼睁睁瞧他散了灵。
那一日,驻守于升仙台上的仙侍,没等来那一位已然名录在案的草木仙君。
而我的诸多藏药之中,亦多出了一味我以为永远不会用上的万年钩吻。
——
去往凡界之前,我轻车简从,先走了一遭幽野之外的神农谷,借来了一鼎炼丹炉。足炼了七七四十九日,才得出一捧雪。
金色的,淬入钩吻之毒的,昆仑山雪。
许是因那青鸟族小公主落选帝妃之事,西王母娘娘自觉失了颜面,便与沉璧之间生出了些许龃龉。故而,连带着我于沉璧成婚之前、一连七日候于昆仑山下.递了帖子请她赴宴,亦都被其令守在结界之外的一双白鹤仙侍通通挡了,干脆利落地避而不见!
人间有句俗话,曰“事不过三”。而昆仑仙境所盛行之律,则是“事不过七”。
西王母娘娘无论年岁辈分、皆为诸界仙神之尊长,亦常年自持长者身份,凡事并不过于与我等小辈计较。兼之其膝下共有七女承欢,便以“七”为昆仑境内罪罚吉凶之数。
有功的,需连攒七次功德,便会破格升阶另赐奖赏。
反之,犯错的,亦必得连犯七次屡教不改,才会被逐出山门。
是以,我若接连递了七次拜帖都被她视若无睹拒之门外,便也不必再尝试第八次了。
好在西王母娘娘生气归生气,大方还是如常大方。我虽不得觐见昆仑之主,但好歹趁着于白鹤仙侍几句寒暄的功夫,不问自取了一大铲子润白山雪,随后足底抹油,以奔雷破竹之势蹿下了昆仑山。
而那雪,却不若从前一般被我拿去润土肥田、培植良药,反倒用在了此时。
可叹,我这清净药囊,生平第一次,装满了噬心毒药。
——————————————————————————————————————————-
人,万物之灵长。可即便何等超群绝伦出类拔萃,也当是个走兽类吧!我惯来对此论点深以为然,可至了今日,却当真有些不自信了。
其中缘由,且说来话长。
话说……我今晨换了身衣裳——式样简单,半青半蓝,一如面前将醒未醒的天。
背起一早收拾妥当的行囊,再深嗅一口仙气填满了空空荡荡的五脏庙。我向前一步、从天坠地。然,许是层层云障蔽了两眼,以至我这一跳准头不足,便叫一身衣裳随了主,沾了满满当当的一团泥。
唉……真真是出师不利!
顿足叹气好半晌,我略略打起一番精神,便伸手提了这拖泥带水之衣摆,预备寻出一处活水,或溪或泉,将它好生浆洗。
深林不见溪,穿林却有河。好容易听见水声,我便仰着脖颈远观一番,见流势湍急,恍若飞霞,其色澄明,透如水晶。
此景甚美,叫我见之忘俗。当下便着急忙慌地一伸腿,灰鸭觅食一般扑进了水里。
然这一扑,却扑出了问题。
……
半个时辰后,我被冲到了这条河的下游。
天转地转并着头晕目眩中,我竟还挤了些空,思及织女府中的一众染娘惯爱以云霞之色染衣,端的一个色彩纷呈、雅致无比。只唯有一点不好,便是衣上霞色一旦遇水,便会消弭。
当然,若在平日这倒也没什么,毕竟天界之雨向来因需而下,而诸多仙人仙子之中,亦没有哪位会闲着无聊、便穿着衣裳去湖里洗澡。
可眼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