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熵夫人是被施以千刀万剐之刑的第一人。
当那一口满装白骨碎肉的棺木被金甲戎装的卫士.堂而皇之地抬入熵府之时,所有人都疯了。
其中疯得最厉害的,是熵姜。
棺材里不辩人形的一滩红白,正是她的生身母亲。旧时高堂音容犹在,此刻却成满眼不堪。于是,她干脆选择了不看。
不知在棺木一角撞了几下,至我奋力扑过去将她抱入怀中之时,她已然生生磕碎了自己的双眼。秀水明眸顿成两眼血窟,仿佛直欲随母而去,求得一个粉身碎骨。
女子哀怮之声不绝于耳,将我震得五脏欲裂。我知道,那个曾经骄阳一般明媚无邪的姑娘,终是再也不在了。
熵夫人在世时很是勤俭,整座府第之中连带丫鬟仆役一共只有四十七人。这数目,无论放在都城里的任何一位官员府中,都显得有些过于寒掺。
可我初见这一张张热切朴实面貌之时,却仍觉着胸腔微鼓,似是整颗心房皆被他们的笑容装得很满。
也是到了这时,我才知道,原来杀人这种事,竟然也会令人上了瘾头。
一日一杀,至今,已被杀了十二人。
仿佛直欲效仿其主似的,那些宫中卫士对他们所用的刑罚,亦皆使的是“千刀万剐”。可大抵世间“忠”这一字实在无价可买,故而这些个仆从一旦自怀里揣上了,便再也舍不得掏出来抛下。
那一十二人的骨头就堆在院门之外,据说剔出来的人肉,都被喂给了野狗和乌鸦。
只可惜,纵使再来一只黑羽鸟儿越过院墙、落在我脚下,我亦也无甚法子再来驱使它。
……
一直照料我的侍女,名叫珀儿。
她帮我找齐了所需的各类草药食材,洗干涮净后,熬成了一锅应当很有些看头的安神汤。羹汤熬好之时,我因着心内好奇,便轻轻抿了一口入嘴,品茗半晌,才觉原已食不出人间五味。
动了动嘴唇,我道:“珀儿,你去帮我将碗勺备好,待会儿我们一起喝汤!”
珀儿朝我点了点头,不过片刻便寻来了一只大竹篮,里头满满当当装了三十四只碗。她力气惯来很大,几乎胜得过两名北辰军中的男子。
一手端汤,一手提篮,仍是健步如飞走在我前头。
后院花圃之中,大家席地而坐,都在等我。珀儿将汤盅盖子一掀,我便举着大勺,一勺一勺盛出来。待所有人都得了汤,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喝起来之后,我才端着最后一碗,来到了熵姜身边。
她坐在花圃一角,身侧开的是一丛淡粉色的蔷薇。其中一朵缀在她肩头,倒像是刻意装点上去似的。
我过去时,见她正伸手将那花瓣细细抚着,一下一下,好似在给一只翻.墙的猫儿梳着毛发。
“姜儿。”我开口叫她。
熵姜回过头,朝我这边儿笑了笑:“嫂子!”
“嗯。”我往她身边坐下,舀了一勺汤,吹了几下后喂给她:“来,喝汤了。”
熵姜十分配合地张嘴把它咽下去,随后与我道:“味道不错!嫂子的手艺真好!”
“真的?”我弯唇笑了笑,虽自己尝不出,但能令旁人觉着欢喜也是好的,便又舀了一勺送至她嘴边。
熵姜只喝了三勺,便推手作罢了。
我也不再勉强,毕竟熵夫人刚走的那几日,我是眼见着她狂吐不止、粒米未进的。便将碗勺放下,把那荆棘藤子刨了刨,自己也靠在一旁。
过了一会儿,熵姜忽然道:“母亲说过,若以人比花,我这性子便像极了蔷薇。”
我歪过头:“为何?”
熵姜道:“因为蔷薇有刺,不易攀折。”
我点头,十分赞同:“她所言很有道理!”
一语说完,熵姜仰起头,叹道:“可我却不愿再像蔷薇了。看来繁花似锦,却始终囚居一院,不得自.由。”叹完,她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露齿一笑,与我道:“若真有来世,哪怕不再为人,只能化身成一介草木,我能做一朵开在寒峰绝壁之上的野花也好!经一经天地之间的万里风霜,便能折下枝叶飞向任何地方!”
寒峰绝壁……不知为何,此时熵姜心之所向的决绝险地,竟是令我莫名想到了满负白雪的昆仑神山。
也不晓我这往后来日,是否还能有与其再会之时?
心内顿生一阵怅惘,口中却仍是笑道:“这花也是有的。传说中,在极西之地人力不所能及的地方,有一座非常巨大的雪山。雪山的山巅上,开满了女子指尖大小的野花,它的花瓣几乎是和和白雪同一种颜色,名字叫做……姜儿……?”
熵姜已经拽下了一枚花骨朵,整个人斜斜倚入花丛。
我抬手于其面上拍了拍,见她一动不动,仿佛是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