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欢,明日欢,昨日纸上墨半干。灯下也阑珊。
一时安,一世安,片片残香如卷翻。小睡正初酣。】
我骨头一软,瘫坐在潺溪竹影之间。
眼前年轻天帝的白衣玉冠、俨然变成了一身优柔青衫,他在一步之外微微附身,轻轻抬起我的脸。
我便盯着这只手——还是竹节一般的笔直修.长、玉石一般的熠熠生光。
淡红.唇.瓣润如三春之桃,于我面前悠悠开阖。许是一时受惊过.度,我没听见他说了什么,只是待他说完,便觉喉间微痒、不由自主地将嘴一张。
上下嘴唇一分,飞出了一只淡粉色的蛊虫。
那虫子生的米粒大小,背生独翼,正落在天帝温玉一样的手心。这人皎白指尖于虫身之上悄然一抹,轻而易举、便化去了它满身药力。
修.长身形兀自一转,方才脱.胎.换.骨.复归自然的小虫儿.便被天帝放在了一枚青叶上头。他背对于我,那虫儿便在其注视之下勉力爬着,竟堪堪惊坠了叶片上的一滴露珠。
然那露珠未及落地,天帝便又回过了头。
一张面容仍是万界无双上,可上头那保持了十几万年的款款温雅,却仿佛终是留存不住了。
竟如对峙一般与我望着,足过半晌,才勉力露.出了一丝涩然苦笑:“一别多年,姐姐竟还是这般一如从前、毫无半点防人之念?”
我听得心下一惊,仰头道:“你在叫谁?!”
天帝面色浅浅,略略偏头,身后红窗之外便飞掠进来一道白影,随后于其肩上站定。
那白影生的十分雄.壮,定睛一看,竟是一只十分威.武的云鸦。未见丝毫窈窕之姿,倒有一副贪吃母鸡之相。
母鸡扑食一般钻入我怀中,这份量,约莫有七八斤重。
至此,天帝陛下面上颜色.已似极了下界云.游的苦行僧人,既伤且叹道:“八千年来时时暗示,你却全然不知?不知己身何人?不知……我已知你的身份?!”
我捏紧了衣袖,顾不上满心歉疚慌张,当即答道:“我……我是点绛!”
不过,是地府黄.泉之中的一尾白鱼。
“非也……”
满目晨曦似雪,他一声吁叹如烟,拂叶拈花一般轻.触起我的脸。
琉璃天目近在眼前,里头微澜顿开、盛满了地狱的红焰。
【三万年.前】
那是我生平第一次来到地府。
那时候……熵泱还不是熵泱。
一把藤花软椅,我还没坐上半盏茶的功夫,便被一位青面獠牙的小.鬼差急慌慌跑来告知:地藏菩萨不愿见我。
我将手中半盏差放下:“菩萨可还有别的话?”
小.鬼差点了点光溜溜的头,六点戒疤一晃而过:“有的。菩萨说此间路远,望姑娘早些回返,免得夜深露浓,沾湿.了姑娘的衣服。”
夜深,还露浓?
……我望了望头顶黑红黑红的流焰,忍不住眉头紧锁,道:“若是我有一桩要事,定要求见菩萨一面呢?”
小.鬼差一本正经道:“菩萨说,若姑娘仍是坚持,便令我带你前去。”
附身行了一礼,我道:“多谢使者。”
“言重了。”小.鬼差咧着三瓣嘴巴、朝我微笑施礼,随后伸手从衣袖上的破口.中摸了摸,掏出一条污迹斑斑的锁链。
见我一脸不解其意,便颇为耐心地解释道:“这是‘缚魂锁’,便是与那黑白无常素日所用的‘勾.魂锁’差不多,只所用材质更沉重些。否则那些个判入地狱的鬼魂们就算被投入黄.泉,若无此锁链压着,也无法沉至黄.泉之底的炼心阵。”
“…原来如此。”我点点头,很是配合伸出双手,由他举着锁链、将我身上绕了一圈又一圈。末了,仿佛还觉得不够似的,又额外添上了两只锚头样的棱鞭。
待他一通事毕,我已然被这重量坠得寸步难行。
便是连那看似精干的小.鬼差,额前亦是沁出了三滴冷汗。
然尽管如此,他却仍很是知书达理地与我致歉,道:“此举实在迫不得已,还望姑娘见谅。我虽看不出姑娘身份,却也能瞧见姑娘这通身气泽着实是轻灵无垢得很。若不再添些笨重家伙,只怕待会儿踏入黄.泉,姑娘会被那炼心阵拒于门外。”
原想着摆手示意,此时却也做不到了。故我只得摇了摇头,气喘吁吁道:“无妨。”
状如佝偻老妇一般行至黄.泉之尾,我见水面无波、一如凡间青黄草野。先是深吸一气,随后便毅然决然地随着那牵引鬼差直坠入底。
——
不知分波逐流了多久,再睁开眼时,面前已是另一幅未所能料之景。
那是九九八十一棵火苗。
它们在四周围了个圈,见我呆头呆脑驻足原地,辨得不似一副将要脚底抹油的聪慧模样,便瞧准了时机、乌泱泱一拥而上。
不知是否我触觉有失,竟觉此时一身火舞缠.绵,亦未有几分灼人疼痛。继而再伴一阵轻柔暖风悠然一吹,便吹得我有些昏昏欲睡。
视野朦胧间,面前半空中浮出了一座幽玄华殿。
上悬一墨匾红书,三字道之曰——“阎罗殿”。
这是地府的阎罗殿?那上首那位眉眼温厚、仿佛儒生名士一般的中年男子,便是执掌九幽的阎罗神君?!
我眯起眼,忽见他面前的地面上,还跪着一个男人。
铠甲已碎、衣衫褴褛,至此一身所负,唯有数不清的剑创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