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劫山每年都会进行一次祭山。祭山,并非祭奠某位山神,他们并没有这样的信仰。更具体来讲,是祭天地生灵、祭先贤亡人。雷劫派的修者深信万物有灵,在祭山时,他们会与万灵散发的声息达到融合共鸣,从而进入一个玄妙的境界。
祭山的传统由来已久,从雷劫派开山的第二代起,便代代延续下来。唐悟作为掌门,自然要接续这一传统。祭山是一个规模庞大繁复的仪式。在正式的仪式开始之前,全山上下都要每日打坐论道,持续数十日,使身心都达到相对平静安宁的状态。然后沐浴洗尘,换上干净的道服,来到前山正殿,祭拜门派先辈。
待拜过先辈后,严肃刻板的步骤算暂时告一段落。晌午,伙房会备好酒菜,全门派都会汇集在后山桃林。掌门、长老、弟子不分座次,随意地坐在溪水旁边,饮酒用膳清谈。大约一个时辰后,酒意正酣时,他们便会摇摇晃晃地相扶着走到后山山巅。
后山山巅终年白雪覆盖,这里有一处前辈留下来的祭台,平时就隐没在白雪之间。等到祭山要开始时,长老们就会带领弟子把这里打扫干净,并施加净化的法术。
当半醉的长老和弟子走到山巅时,就会看见早已等候多时的傅白。傅白身着精致繁复的祭山神服,一手握着铜黄色的神鼓,鼓的周边有数个铃铛,另一手则手持鼓槌,鼓槌的尾端系着长长的辫子似的彩条。
接下来便是整个祭山仪式最盛大、最震撼人心的部分。
此时正值祭山前夕,傅白刚刚拿到神服。这套神服也是代代相传的,每年都要拿到山下,交给特定的绣坊。除了进行修补和打理外,还要对上面的纹样再进行处理。年年都这么做,接续下来,神服上的刺绣几乎已经爬满每一丝布料纹路。
在仪式开始前,傅白作为门派大师兄,要对每一步进行仔细地检查。这么细致的事情指望长老们来做是不可能的。而现在,神服送上山后,他要看看上面所绣的纹样有没有出错。
“傅款?在那里愣着干什么?”
傅白原本低头看衣服,他喊了一声后,发现没人过来,不免疑惑地抬起头问。
傅款在原地僵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他抬起左脚,想走到傅白那边去,却发现脚下有些黏重。
傅款低下头,看见自己抬起的那只脚的附近,有一丝淡淡的浊雾。这些雾气丝丝缕缕地缠绕在他的腿和脚上,轻轻一扯就能扯断。
“脚下怎么了?”傅白见他低头,问道。
傅款把视线从自己的脚移到傅白困惑的脸上,大师兄似乎看不见这些雾气。
他笑了笑,果断地拔腿,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般自如地走到傅白面前。
缭绕的雾气像落地的蚕丝,团成松散的一团后,隐没于地面。
“没事,什么事都没有。”
傅白明显不太相信,傅款不得不把话题往别处引。
“师兄不是说让我看看新送上来的神服嘛?我来瞧瞧!”
“嗯,你比较在行。之前一直绣神服的绣娘去世了,这次是她女儿接手的。长老们说,让我仔细看看。我不算特别精通,所以叫你来。”
“放心吧师兄,你叫我来就对了!”
傅款一手垫在衣里,另一手轻轻抚过上面细密的针脚,脑子里想的还是现在应该处于什么时候。
大师兄说山下的绣娘刚死,那应该就是在凡界那次苍雪之巅巨变之前的一年。那时候三界还算太平,雷劫山掌门、四位长老、门内弟子皆在。祭山是大日子,所有外出游历的弟子都要在仪式开始之前赶回门派,是真正意义上的团圆。
“今年几个早就在外安家的师叔辈的人物要回到山中来,还会带着他们的家眷。哦,我还听四长老说,有一些其他门派的弟子也会来。”
“其他门派?”傅款伸手把神服腰间的装饰系紧了些,修长的手指灵活地将松散掉的淡金和银色的带子打了个漂亮的结,“我们雷劫派不是自己跟自己玩吗,怎么还会和其他门派有交往?”
“也是……有那么一两个的。虽然我也不熟悉,不晓得长老他们是从哪个犄角旮旯请来的。”
“哦,原来是这样。好了师兄。”
傅款把神服放下来。
“没什么差错。你试试看,合不合身。”
“好。”
傅白两手攥着神服肩膀处的布料,让它整个垂落,并轻轻靠近自己的身体。
不过眨眼的瞬间,那件衣服就穿在了他的身上。
祭山神服整体看是银、白两色,上面的刺绣会掺杂很细很细的金线,只有在阳光的反射下才能够看出效果。袖口是束口的,为了防止祭祀时刮到神鼓,但袖子却是略宽松的。在腰间有一条四指宽的腰带,腰带下有数十条又轻又长的金银双色的链条,这些链条顶多有十几根发丝攥在一起那般粗细。神服的下摆要比男子平常穿的衣服更宽大些,走动的时候也更加好看。
傅白整理了一下衣襟和袖口,低头看看,又抬起头问傅款如何。
傅款点头。
“这神服还是师兄穿了好看。”
“别奉承我了,我也是被赶鸭子上架。”
原本祭山的神舞部分该由长辈们来,但雷劫山的长辈一个比一个懒,索性都推到弟子们的头上。而且神舞虽然舞者有男有女,还是以女性居多。傅白本打算让傅青青试试看,但小师妹的肢体极其不协调。在她自己把自己绊倒第三次时,大师兄终于看不过,亲自上了。
神服分男女两款,傅白身上穿的自然是男式。因为这两个款式只在衣服尺寸剪裁方面有所不同,因而神服的式样整体偏中性。傅白的眉眼本就生得极好,又适合穿白,这代代相传的神服简直就像为他量身打造的一般。
傅款端详一番后,又想起来一件事。
“师兄,别忘了这个。”
他的手掌一翻,掌心出现了一个瓷质的罐,这罐子里面有膏状的红色颜料。
“哦,对,还有这个。”
傅白接过小罐,用食指蘸取少许。一笔点在眉间,又在眼底左右抹了细细的两笔。这是神纹,在祭祀时候,要画在舞者的脸上。想怎么画完全取决于他们自己,有的甚至会涂全脸。傅白不想弄得那么浮夸,就简单地画了三笔。
“好了。”
看看日头,差不多该到出发的时候。在出发之前,傅白要现在自己的住所进行一个简单的祭拜。他在庭院的四岁槿下布了一张黑色的案几,案几上只有一只香炉和三支放倒的香。傅白走上前去,将那三支香点燃,并排捏在手中,面朝案几拜了三拜。
“雷劫派第三十三代真传弟子傅白在此敬拜,拜天、拜地、拜四方、拜生灵亡者。愿此诸君护佑苍生福泽绵长,免于恶疾、困顿、穷苦,顺遂了此一生。”
傅白又拜了三拜,将三支香插在香炉之中。
“师兄没有为自己求些什么吗?”
傅款在旁边看了全程,忽然开口问道。
“我吗?”
“是啊。这个祭祀,不是求什么都可以嘛。师兄每年都是为苍生而求,捎带着提一点自己的小小心愿,或许天地万灵看在你虔诚的份儿上,会帮你实现心愿呢。”
傅款乍一问,傅白反而有点被问住了。他很少用祈祷的方式为自己求来过什么,因此几乎没有想过,有什么心愿。
“那就……”傅白迟疑了一下,想到什么,笑了,“那就希望我的师弟师妹们早日独当一面,替我这个做大师兄的分担点。这要求不过分吧?”
傅款没接话,眼神定定的。
“师弟?”
“师兄,”傅款这次接话了,“我也有心愿。我在这里说了,这四方神灵,是不是也会答应我?”
傅白当然知道不可能,但傅款有点固执的态度让他感觉很新奇。他不免好奇地问:“你自小什么都不缺,还有什么需要求诸上天的心愿?说出来听听。”
傅款也笑了,笑得没有任何阴霾心机,像阴雨后天光破开云层。
他说:“我希望师兄天天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