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她这样说,道姑们均是不解,阿衡扯了下她的衣袖:“水荇,你要做什么?”
“当然是让她替咱们洗衣裳了,我的大小姐——”水荇拖着长音,继续道:“现成的苦力不用,岂不便宜了她,我说得对不对?”
道姑们嬉笑围上来,纷纷捏着她脸蛋:“还是阿荇聪明,我们怎么没想到这个好法子。”
水荇更为得意,冲昆仑弟子挑眉:“喂,你磨磨蹭蹭的,到底给是不给?”
那人还在犹豫:“真的洗衣裳?”
“废话!”水荇指向木盆:“不然劳烦你?”
也是她胆大,盆里乱七八糟堆满了鞋服,皆是女子的贴身衣物,道袍、褶裙、中衣、亵服,盆底甚至露出一件质地轻薄的粉色肚兜,青年立马涨红了脸色,胡乱把钥匙丢给她,落荒而逃。
几个道姑捧腹大笑,连红玉无奈低叱:“胡闹,成什么样子。”
阿衡仍在迟疑:“这样做好吗,这么多衣裳教她一个人浣洗,要忙到什么时候?”
水荇懒洋洋道:“随便你喽,你喜欢做好人可以帮她,我们也不拦着。”
阿衡咬咬唇,不再说话。
厚重的门板“吱呀”打开,满室灰尘腾起,一股股腐味霉气扑面袭来,水荇赶忙掩鼻退出去,嘴里念咒,暗骂这柴房果然不是人呆的。
她挥袖荡开飞尘,立在门外叫道:“喂,小妖女,别拄在里面发呆了,快出来透透气。”
早在之前,林雨墨已听到她们的谈话,知道这一次躲不过去,脑袋里便翻来覆去思索着洗衣服。除去字面意思,搜肠刮肚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她未洗过衣物,但她想事情的时候会不由自主入神,以至于习惯性忽略周围的动静。
如此就让水荇感觉自己被无视了,心道你一个阶下囚还敢摆架子,无名火噌地窜上来,近前指骂道:“臭丫头,真拿自己当个人物,还不给姑奶奶滚出来!”
林雨墨仍像木头一样拄着,水荇更为恨得牙痒痒,只觉她气定神闲的样子分外扎眼,不由分说便要抽打,对方却在巴掌抬起的刹那转身朝屋外走去,留她一人举着手,打也不是放也不是,分外难堪。
林雨墨不喜欢多事,很多时候她宁愿一个人独处,但麻烦总是接踵而来。索性道不同不相为谋,道姑们连同她言语的力气都省了,只有水荇颐指气使道:“衣服都在这里,你可选择不洗。”
“好。”
“算你识相。”水荇无所谓地笑了笑,给她指点方向:“你左手二十步有一口井,打水上来就可以用,别怪我没提醒你,那井深得很,掉下去十有八九没命,别指望有人救你。”
几人哄笑离开,连红玉走了几步忽然停下,盯着她手里那根笔直的竹杖,问道:“你叫什么?”
“林雨墨。”
水荇嗤笑:“什么破名字,墨,近墨者黑。黑色的雨,一点意境都没有。”
依稀记得很多年前,周桐说,“你的名字不能再用了,以后就叫雨墨吧。”她记性差,师父很少郑重其事告诫什么,那是第一次,所以一直记着。
阿衡沉吟一下,自言自语:“我怎么觉得挺好听。”
连红玉不理她们,又问:“你不姓姜衣?”
林雨墨歪着脑袋对她,似在询她为何这样问。
阿衡奇怪道:“师姐,姜衣不是古姓吗,你问这做什么?”
连红玉不再多说,摇头甩掉那个不切实际的想法。
……
日头渐中,当空骄阳明媚,一只灰鸟振翅落在破败的墙垣上,林雨墨叹了口气,端起木盆朝井边走去。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她无畏生死,也不愿多生是非,浣洗一些衣物还好说,若是不从,刁蛮的栖霞弟子保不准使出什么更阴损的招数。
顺着生满青苔的井沿摸过去,她触到一根粗长的麻绳,一只滑腻腻的大水桶悬空吊在井口,一个铁轱辘,上面缀着弧状木质把手,还有许多横七竖八的轨杆,不知做什么用的。
林雨墨便愣住了。
远处走廊上,两个女子凭栏眺望,水荇原打算看场好戏,不料少女半晌没有动作,她实在看不下去:“那蠢女人,她发什么呆?”
阿衡揣测:“她好像不会打水。”
水荇感觉智商被侮辱了,撇嘴道:“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现成的东西都不会用,真当自己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贵家小姐了,这般没脑子,活该给人捉住。”
她甚觉无趣,转身走回厢房,阿衡暗暗咬了咬唇,沿木梯往楼下跑去。
一路来到后院,阿衡心里扑通打鼓,难免有种做贼心虚的感觉,远远见那少女仍在发呆,又不禁多打量几眼。
她着一席素净的白衣,衣上没有绣纹,周身不见任何金玉坠饰,只在发上随意绾了一支浅碧色的木兰花簪。
她的样子很恬静,半垂的眼睑一眨不眨,像个没有生机的瓷娃娃。不知习惯还是怎的,她总喜欢把双手拢进宽大的云袖里,阳光落在那白衣上,明晃晃的有些刺眼。
她有着羡煞天下女子的容颜,螓首蛾眉,冰姿玉华,胜似古画里的娇人,比师姐还漂亮许多,脸色却分外苍白,阿衡想或许是在古墓多年不见天日的缘故。
她的气质十分特别,文静、乖顺、少言,逆来顺受,沉静如水,看着温柔娴静,无形中却拒人于千里之外,好像连骨子里都透着冷清,谁都不肯搭理。
阿衡不解,该是怎样的经历让一个人养成了这种性格,漠视身边的一切,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甚至连自己的生死都置若罔闻。
那一刻天高云远,日朗星疏,阿衡恍惚觉得世上只她一人。长空碧洗,风月如梭,她遗世独立,又仿佛不该属于这个世间。
阿衡被自己荒唐的想法激出一身冷汗,捶着脑袋不敢再乱想。
生锈的铁轱辘旋转起来,发出磨牙一样尖锐刺耳的噪音,木桶打到水面,在井里溅起巨大的水花,噗通一声震响,林雨墨好像被吓了一跳,轻轻拧眉对着那人。
阿衡赧然笑了笑,随即想到她看不见,腼腆地说:“那个,我看你一直站着,便过来帮帮你。你别害怕,我没有恶意的。”
林雨墨没理人,阿衡亦不介意,吃力摇起把手,木桶刚抬出水面又砸下去,如此来回几遍,她终于撑不住,试着问:“你能不能帮帮我?”
林雨墨犹豫一下,撸起袖子偎过去,阿衡看那双雪白娇嫩的小臂暗生羡慕,拉起她的手放在摇柄上,又见少女脸色不太好看,直觉到她不喜与人接触,于是解释:“这柄小,我要搭在你的手上,或者你按住我的手,你不反对,我就开始了?”
林雨墨手握摇柄,许久低应一声,阿衡便莫名有些雀跃,两人手掌交叠,开始摇动把手。
满载的水桶一点点提上来,接着一次次掉进井里,二人使尽浑身解数,始终没拗过一只木桶。最成功的一次,那桶距离井口不过尺许,然后重重跌落下去。
阿衡手臂酸痛难忍,低呼道:“不行不行,我撑不住了。”
她心疼揉搓手指,见林雨墨几乎是苦大仇深地蹙着眉头,不由问道:“你在想什么?”
“会不会……少打一点?”
“……”阿衡欲哭无泪:“你为何不早些提醒我?”
林雨墨表现比较讶然:“你没想到?我以为行不通的。”
“我的天,咱们俩是在比蠢吗?”阿衡扶额。
阿衡是个细心的女子,一点点教她撒放皂角,捶打衣物。林雨墨洗得不快却很殷勤,阿衡歇了数回,她倒像和自己较劲一般,始终不知疲倦地劳作。
两人自晌午忙到傍晚,阿衡把衣物折叠整齐,擦了擦额角汗水,终于露出轻松的笑容。她看着少女欲言又止,正要想法子搭话,林雨墨却一声不吭转身走进柴房。
阿衡无奈,怎会有这般不近人情的女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