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种节气一过,气温进一步升高了,正午太阳高度角逐渐接近了一年中的最大值,一阵阵的蝉声也在浓密的树叶间弥漫开来,甚至在庄稼的枝干上都可以发现它,无处不在的知了们昼夜不停地嘶喊着:“热!热!!热!!!”是呀,确实热,毕竟,真正的夏天来到了!
夏天到了,赵海的西瓜上市时候也到了。
虽然现在村里好多人把棉田变成了果林,但赵海却没有跟从。弟弟赵洋考上大学户口转走了,腾出的三亩地没等生产队收回他就申请承包了,反正好些人外出打工闲地多着呢,承包费又不贵,随便种个啥都够本了。
赵海决定种西瓜。去年夏天他去永济虞乡农场贩西瓜到运城卖,虽然起早贪黑辛苦了些,但两个月下来,还是落了些钱。运城市区这几年发展迅速,不断扩大,人口越来越多,消费量也是越来越大,如果能就近种西瓜,销售肯定不成问题。龙居镇距离运城不过20里路,乡镇公路非常便利,手扶拖拉机40分钟左右就能开到运城。
想干就干,赵海和媳妇王燕商量了一个晚上,终于定板。“清明前后,栽瓜种豆”,但为了预防乍暖还寒的霜冻,赵海特地推迟了10来天,姚暹渠边上他家有5亩地,赵海决定全部种西瓜。
西瓜好吃,解暑下火,但种西瓜却的确是一件麻烦细琐的事情,单是在地块的选择上就要下一番功夫的:土质要疏松、透气性要好,排水要方便,而且要尽量靠近大路,便于运输,西瓜成熟时节需要看护,所以还不能太分散。赵海家有4、5块地,就是这块还比较符合要求。再说既然折腾一回了,种的太少了也划不来,这块地5亩大,平平整整,旁边就有口生产队的深井,浇起来也便利。
地选好了,然后就是施肥,“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基肥是西瓜丰产的基础,基肥不足会令西瓜炭疽病加重、产量低、品质差,而最好的基肥就是农家肥。前几年,生产队的牲畜分到各家各户,牛马骡驴粪多得很,大街小巷里时不时三五成堆,那时候家家户户养猪的也多,隔三差五猪圈就要出粪,好多人家门前的树坑边,在入冬时常常会挖上一个大坑,除去牲畜们的粪便,还有当地人叫做“稀茅”的人的屎尿,收秋剩下的有些腐烂霉变的棉花柴、玉谷杆(好的还要当柴禾烧呢)等等,通通都倒了进去,倒上一部分,覆上一层土,如此三番五次,垒成一个高高的土堆,经过漫长的冬季,正月过完万物复苏又开始新一轮农活忙碌的时候,这个大土堆便被挖开了。一股浓烈的气味混合着蒸蒸热气随着一大块一大块乌黑流油的粪土在?头的挥舞中翻滚而出,这便是腐殖质极其丰富的农家肥!东北的黑土为啥黑?为啥最肥沃?成因和这是一模一样。所以有了这,种啥庄稼都不愁长不好。
但是这几年不行了,农业机械化慢慢开始普及,各家各户的牲畜越来越少了,因为牲畜一年四季都需要喂养,不像农具器械,不用了收拾起来就可以不再操心,最主要的是牲畜的效率明显不如机械高,生产力的发展必然会带来生产工具的不断更新,农耕文明也必然要掀开新的一页。
缺少了牛马驴骡的农村,养猪的人家也日渐稀少,再加上农村环境治理的日益加强,村委会一次次地在大队部的喇叭里广播,巷道里不允许再挖粪坑和堆积柴禾了。想积攒农家肥的只能在自己的田间地头想办法了,赵海去年刚收完姚暹渠边地里的谷子,地里的谷杆成堆连片,放羊的拉走了些,当柴禾烧的拉走了些,但还是剩下不少。赵海便在地头靠近姚暹渠的地方挖了个长方形大坑,把剩下的谷杆全部埋了进去。知道大儿子想种西瓜的心思后,赵广厚老汉基本上每天都去姚暹渠上拾羊粪,羊粪养瓜,节省投资又高产。冬日里有的是空闲时间,古老而绵长的姚暹渠上,有的是拾不完的羊粪。这个季节的放羊人一大早吃了饭,裹上一件原本是土黄色如今却只剩下土几乎看不出黄的军大衣,小调子哼着赶着羊群就出了门,头羊不用指挥,带领羊群就直奔姚暹渠,因为庄稼地里就只剩下颜色有些暗青的麦苗了,那虽是美味却万万吃不得的,公安派出所和乡村联防队的人会随时出现,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而姚暹渠的渠沟内,此时正是一年之中最清静的时光,没有了夏季蝉声的聒噪,大多数虫儿也都处于冬眠的状态,即使有雀儿偶尔从枝头跃出,也都不大出声,各自各地忙着寻找食物。渠底浅浅的水虽然结着冰,但一般在中午都会消融,这不,暖暖的太阳已经照射在了渠坡上,枯黄的草丛软软地耷拉着,不过因为光照充足,好些草的根部都还泛着青,很是吸引着馋涎欲滴的羊群。姚暹渠的内坡和外坡有所不同,外坡尤其是南坡长满了酸枣树,刺刺扎扎的羊群根本就走不到跟前,但内坡却大多都是茵茵软软的草丛,放羊人把羊群赶到渠内,基本上就可以高枕无忧了。裹紧军大衣找个向阳的草坡一躺,头枕个树根或者石头,一会儿就能打出呼噜来。羊儿们呢,也不理他,低着头一个劲地吃,吃饱了渠底的冰也基本上就化了,喝上一番,散散步,活动活动,拉点粪,再吃。
所以说冬天里的姚暹渠内,羊粪遍地都是。赵海没工夫,也懒得拾,但赵广厚老汉却有时间,背着一个粪筐,拿一把短把的铣,还有一个铁丝拧成的小扒扒,一扒扒一扒扒地搂,一铣一铣地铲,粪堆就在姚暹渠跟前,路近方便,一天下来弄上三四筐没问题,一个冬天过去,赵海的地头粪坑边上,黑色的羊屎蛋就堆得像个小山似的。
地整了,肥施了,下来就是栽种了。西瓜种子是赵海从虞乡农场买的,听说那里的西瓜种子都是通过专门渠道从外地进的,赵海也是因为多次贩瓜混熟了脸,又塞了一包红梅烟才买到手的。西瓜种子种前要经过三个步骤:晒种,放在阳光下晒上两个中午,种子发芽能力就可大大提高;浸种,把晒过的种子用不烫手的温水泡上6个小时,然后捞出来用棉布包好用力搓去种子皮上的粘膜,在防枯萎病的药液里再泡上4个小时,然后取出用清水冲洗干净;催芽,把浸好的种子平放在湿棉布上,上面再盖上一层湿棉布,放在高温下下进行催芽。全家人都操着心,像呵护襁褓中的婴儿一样,按照赵海从虞乡农场学来的步骤,小心翼翼地一步步操作着。
西瓜成熟的季节,也就到了赵洋放暑假的时节,去地里看护西瓜便成了赵洋的主要任务。因为一放暑假,生机勃勃的田野就成了孩子们的天堂,逮知了,捉蚂蚱,偷瓜摘果,忙得不亦乐乎。
赵海在姚暹渠下西瓜地头挑了块地势稍高且又平整的位置,用土坯、碎砖和石块垒墙,从姚暹渠上砍下来的杨树身子做檩条,搭了个简易房子做瓜棚,平时活忙他很难抽出时间,让年老体弱的老父亲在这荒郊野外守看他又不放心,这不弟弟赵洋放假一回来就给他解决了这个大难题。这些年姚暹渠上传说的狼和狐狸都基本上不见踪影了,偶尔出现的小动物也就是野兔和黄鼠狼,禾鼠虽然数量多,但禾鼠却不怎么糟蹋西瓜,野兔和黄鼠狼爱啃西瓜,还有就是怕一些小孩子,中午或者黄昏,在田野里逛着疯着,累了渴了,见了西瓜地可就像进了藏宝洞,其实小孩子吃不了多少西瓜,这么大的西瓜一人一个足够了,就怕他们胡糟蹋,不懂的西瓜生熟,乱砸一气,弄得遍地狼藉不说,西瓜藤蔓也被踩得不成样了,所以这一时段,地里根本少不了人守护。
瓜棚有两间,里间有一张床,就是砖头垒的台上放了张门板,上面铺了张烂凉席,外间就只是个凉棚,紧挨墙角放着一个红塑料桶,盛着多半桶水,当中间是一把一坐就吱吱乱响的竹椅,还有一块尺半见方的水泥预制板,上面放一把秃得早没了刃只能切开西瓜的菜刀。
赵洋喜欢在这里看瓜。
如果是晴天,清晨时分,阳光早早就穿过简易的小窗照进里间,外面的各种鸟儿也开始叽叽喳喳,甚至会“嚣张”地窜进来进行骚扰,想睡会懒觉是要有很大定力的。不过赵洋不是太喜欢睡懒觉的人,他也会早早地起床,爬到姚暹渠上活动活动筋骨,呼吸一下清新的空气。碰上王红雷过来找他玩那就更好了,一人一个西瓜,就着从家里带来的馍馍,就是两人的早餐,觉得不过瘾,地头的菜地里还有西红柿和小葱,吃完饭后,两人围着水泥预制板便开始象棋大战,马走日,象走田,车炮一根船。炮声隆隆,马蹄阵阵,别看杀得是天昏地暗,其实两人水平都不咋地,也正因为半斤八两、旗鼓相当,不杀个十来局是根本决不出真正的输赢。
一天的时光很快就过去了。
临近黄昏,蚊子便开始多起来了,从草丛里钻出来像直升机一样在头顶嗡嗡盘旋。这时候,赵洋就从床板下面抽出一束艾草绳来,用木棍挑了,点着后挂在里外间的门框上,烟气飘荡,蚊子们便迅速作鸟兽散了。月亮慢慢地开始升起来,鸟儿们都归巢了,留下一些虫子在远远近近的田野里“吱吱唧唧”地演奏着夜的乐章。
赵洋和王红雷从不远处的井里提几桶水过来,美美地冲洗上一番,把积攒一天的汗臭味洗刷干净,然后两人开始筹划晚上的行动。
月亮升到中天的时候,藏在草丛里、庄稼根的昆虫们基本上都累了,处于半睡半醒的状态,有一声没一声地哼哼着。银白色的月光如水般地在田野间铺散开来,姚暹渠下一望无际高高低低的庄稼如大海一般在微风中碧波荡漾,轻轻依偎着长龙横卧般的姚暹渠。这个时候你如果有足够的细心和耐心,你就可能发现,月光之下,藤叶蔓延的西瓜地里,偶然会有一个亮点闪过,仿佛波平如镜的海面上飞溅起一朵浪花,瞬间即逝。
那正是赵洋和王红雷想要寻找的目标。
夏季的田野,是动物们食物的天堂,万籁俱寂的深夜,则是动物们觅食的最佳时光。姚暹渠茂密的杂草丛林中,以前时常出没的大型动物随着社会发展、周边环境的改变已经消失殆尽,只剩下一些野兔和黄鼠狼之类的小动物借着夜色的掩护出来悄悄寻找一些吃食。
王红雷左手拿起床板上靠墙根放的手电筒,那是个三节装的手电筒,才换的新电池,亮得很,右手拎了条半截锨把,赵洋呢,握着自己做的大弹弓,酸枣木架,手指粗的牛皮筋,弹丸就是白杏大小的石子。
两个人顺着地埝轻手轻脚地前行,眼光紧张而敏锐地扫荡着西瓜地,耳朵也都竖得尖尖,捕捉着从四周传过来的每一丝动静,如果发现了前面所说的那种亮点或是“扑扑簌簌”的响动,王红雷的手电筒会倏地刺射过去,正在偷食的野兔或黄鼠狼必然会被这强光吓得一跳,纵使它天生再敏捷也势必会呆上一两秒,赵洋就是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机会,狠狠地射出紧握的石子,那粗实的牛皮筋,弹力极大,如枪弹般的石子如果能击在野兔或黄鼠狼的头部,那么这可怜的小动物立马就会仆地毙命,即使击在身上其他部位,也能把它打得翻滚上几圈,趁这功夫,王红雷冲上前去,手中的锨把一阵乱砸,往往也就没得命了。
这一连串的动作,从小到大,赵洋和王红雷多多少少也都练过好些遍,关键是要相互配合密切,天衣无缝,一气呵成。两人经过几个晚上的磨合,在十数次失败的基础上终于小有收获。王红雷在这里待了一星期,两人共捕获了7只野兔4只黄鼠狼。
温带季风气候的运城地区,雨热同期,漫长的暑假里,除去热,比较多的还有雨,如果只是小雨那就挺不错,哪怕空旷的田野上就只有赵洋一个人。他会懒懒地躺在门板床上,听着外面雨声滴滴哒哒地敲打着庄稼叶子,慢慢地品味放假时才从沈曼娜手里借来的书——《年轻的潮》,这是新锐诗人汪国真的第一部诗集,几个月前刚由北京学苑出版社出版,还是沈曼娜专门让出差去北京的爸爸给买的。
诗集挺精致,赵洋特地找了一张报纸包裹着压在枕头下面。小雨淅沥的天气适合读书。赵洋小心翼翼地打开,一张粉红色的纸笺从书本中滑落,飘入他的怀里,赵洋捡起,两行熟悉的娟秀字体映入眼帘,分明是沈曼娜所写: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生日快乐!!
赵洋的生日是阴历七月初七,汉文化中的七夕节,这句引用秦少游诗句的祝福显然是给他写的。粉笺所夹的页面,正是汪国真写给友人生日的诗——《祝愿》
因为你的降临
这一天
成了一个美丽的日子
从此世界
便多了一抹诱人的色彩
而我记忆的画屏上
更添了许多
美好的怀念似锦如织
我亲爱的朋友
请接受我深深的祝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