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忆之为苏、文二人准备点心的第二餐,她用昨日发酵到今日的腐竹、木耳、切丝的小白菜、切丁的胡萝卜等蔬菜包了一大笼两头尖尖的长包子,上蒸笼蒸至半熟,热腾腾出了蒸笼后,又改油锅将长包子底部煎得脆香。然后分作几份,三份装入食盒,配以酸甜的凉浆水饭。一份送往提点刑狱司富良弼处,一份送往苏府,一份送往文府。
又划了一小部分给杏儿与李平分食,剩余送往了清明院,如此分装完毕,忆之已经累的够呛,她揉了揉酸疼的脖颈,又圆转肩胛骨,发出了一阵咔咔的声音。
她休息了片刻后,又拈起了一枚一枪两旗的中芽,一面用指尖揉搓,一面出神。一时没有头绪,有些发恼,索性将中芽丢了出去。须臾,又用双手拄着腮帮,盯着那中芽发怔。一会又拄着脑袋,长吁短叹。
忆之仍然想不出主意,又觉倦怠,索性打了个哈欠,伏案小憩,也不知睡了多久,醒来时,只见窗牗外一片金红的晚霞,她睡地肩胛骨僵硬,忍着疼痛将手臂抻直,圆胖的庖厨周二掀了布帘进入后厨,他见到忆之,问道:“姑娘,你怎么还在啊。”忆之心想,大概是周二准备晡食的时辰了,便闷闷地应了一声。
周二见她兴致阑珊,一面安置砧板,刀俎,一面又问道:“这是怎么了?”
忆之撅着嘴,说道:“二叔,豆团是用煮烂的红豆,磨成豆沙,掺糖,面粉,团成圆球,用油炸过便成了是吗。”
周二不解其意,一面瞅着忆之,一面嗯了一声。
忆之又接着说道:“红豆的滋味与茶的滋味并不能融洽呀……”
周二知道忆之在研制茶豆团,便道:“那你改用绿豆不成,这样制作的豆团颜色也近些?”
忆之心中微亮,顿了一顿,说道:“再直接用烘焙好的茶砖碾成茶末加入豆沙,不就成了。”
周二想了想,说道:“值得试上一试。”
忆之心中窃喜,忙不迭取了只木碗,奔往清明院的书房取来茶砖,放入焙笼烘干,又碾为茶末,再装好,一路小跑回到后厨,煮绿豆,磨豆沙,掺糖,面粉,团了几只茶豆团。
周二已经用热火烹油,忆之取了几只茶豆团放入油锅,只听呲啦一声,无数气泡裹着豆团沸腾而起,油锅哗啦啦作响,不一会,周二用笊篱将豆团捞起,置入银盘,豆团经过油炸又艾绿变作了松花色,小小巧巧十分可爱。
二人各捻起一只茶豆团,吹了吹塞入口中,浓郁的豆茶香在舌间散开,二人不约而同双眉微蹙,异口同声道:“太甜了。”又一道笑了起来。
忆之斟酌着添了些面粉与茶末,团成茶豆团,再经油炸,试吃。又与周二研究了一番,调整了比例,又炸了许多茶豆团,终于得到了满意的成果,这才将剩余的茶豆团悉数炸过,往清明院送去。
忆之进入晏纾的书房,听见他正在发怒,说道:“是谁将这翻成这幅模样,同进了贼似的。”又听晏荣答道:“只有大姑娘进来过。”晏纾停顿了半晌,哦了一声,便不再说话。
忆之提着食盒快步走上前,先甜甜喊了一声爹爹,随后将食盒中的那碟茶豆团端了出来,放在几子上,又说道:“爹爹,快尝尝。”
晏纾看了忆之一眼,问道:“这是什么。”
忆之跃跃欲试道:“茶豆团,女儿新研制的呢。”
晏纾明白了过来,说道:“怪不得。”
忆之亮着眸子,疑问地嗯了一声。却见晏纾摆了摆手,捡起一只茶豆团来吃,他品了一品,笑道:“茶香浓郁,豆味十足,虽说不上多么美味,倒胜在滋味新奇。”说着,招呼晏荣也来品尝,晏荣尝过也是赞赏。
忆之雀跃道:“真的啊!”
晏纾点了点头,说道:“送去给你几位哥哥尝尝。”忆之素来知道父亲不爱吃甜食,得此评价已经是十足的面子,便将那碟茶豆团重新放回食盒,忙忙将韩玉祁、欧阳绪、石杰三人喊了出来。三人一一尝过,皆是赞许,忆之便更添了几分自信,恨不得再做上几份立马送往苏府与文府,只是碍于天色已是灰蒙蒙,正是用晡食的时辰,便将心思按捺了下来。捱到了次日巳时,才净手做茶豆团,按照惯例做了许多份,各自分了去,激动的心情仍然没有平复,又回到父亲的书房找了书来缓解,不经意间发现了令苏子美名声远扬的《汉书·张良传》,一时兴起取了来读,读着读着也觉得有趣,不禁入了迷,等杏儿来喊时,才发现已是末时,午后的日光透过绿纱窗斜照进来。
忆之问杏儿有何事,杏儿提着食盒说道:“这是文海叔送来的,听说是文二官人的谢礼。”
忆之放下《汉书》,稀罕道:“他倒是有心,那表哥可有什么表示没有?”
杏儿斜着眼睛想了想,说道:“好像提了一句辛苦了。”
忆之撇了撇嘴,接过食盒,先打开了第一层,只见是一碟柿子饼,裹着一层白白的糖霜,隐约可见糖霜下黄橘的果瓤,她拈来一只咬下,只觉表皮微韧,软软的果脯拥挤了出来,霎时赞叹地嗯了一声,连忙意识杏儿也尝一尝。
杏儿忙不迭拈起一只来尝,同忆之发出了一样的赞叹声。
果脯蜜饯中,忆之最爱柿子饼,也尝过许多铺席家的,只这一款令她惊喜,它外皮的糖霜甜而不腻,微有韧劲,里头的肉瓣如同新鲜的柿子,瓣瓣分明,每一口仿佛都有果汁溢出来的感觉。
忆之不由感叹道:“文二哥哥果然是膏粱子弟,吃的用的都与别个不同,可见从前是我忽略了他,往后可得待他好一些。”说着又点了点头。
杏儿用手肘搡了搡忆之,说道:“小姐,这食盒第二层里装的是什么呀。”
忆之忙去打开第二层,格子分作两分,摆放了一小碟油绿色的茶豆团,一小碟油绿色的滴酥鲍螺。杏儿先取了一只茶豆团来吃,品尝过后,圆睁了双目大赞道:“姑娘,比你做的要好吃许多呢。”
忆之也取了茶豆团来吃,只觉品到了浓浓的茶汤滋味,其中还有一丝豆味衬托着,并不喧宾夺主。心里不免有些气馁,再用木勺挖滴酥鲍螺吃,那滴酥入口即化,点茶浓香与奶油糅合,沃肺融心,忆之又禁不住叹了一声。
忆之叹气的功夫,杏儿已经连吃了两口,见她神情恹恹,问道:“姑娘,这样好吃的东西,你又叹什么气啊。”
忆之未置一词,只是呆坐了片刻,又兀自走出了书房,只见天空已现出浓厚的暮色,夕阳西坠,将天边的云彩映成绛色,归巢的乌鸦背对着阳光,从头顶飞过。
忆之想到,我的容貌并不拔尖,文采也不出众,现在连引以为傲的厨艺仿佛也不过如此,像我这样寡淡无趣的人物,既无入世的可能,也不爱在内院里使心计讨生活,再无兄弟帮衬,难不成只有包了头发做姑子这一条出路了?如此一想,虽没有十分为难,却又不舍这繁华世界,锦绣美食。
就这样悒郁了几日,连清明院也去得少了,又过了几日临近寒食节,家家户户紧着采买食物以备过节。苏氏闲来无趣,又见忆之闷闷不乐,以为女儿又因为不喜过寒食节而闹情绪,便强邀了她一道去逛逛街市,以解心中郁结。
二人乘坐马车达至街市,方下马,便见各大大小小的食店人烟鼎沸,采买之人摩肩接踵,忆之不愿意去凑热闹,与苏氏告了假,带着杏儿自寻乐趣。
二人走了几步,路过一辆镂装花盘驾车,见车上摆了长一尺左右,宽半尺左右,竹木制成的小车儿,有平板车、马车、辂车、土车、水车各色车的造型,还要篾丝编成的竹笼儿,忆之见它精巧,便拿起一只检视,只见飞檐为盖,盖下挂有一圈铃铛,亭子为笼身,竹笼内有木刀、木枪、小旗、小扇子、小弓、小箭、小靶子等各色玩意。
正瞧着,蓦然察觉有人在拉扯她的绸裙,低头一看,见是一名男童,大约四、五岁的模样,一身窄袖交襟式鹭纹锦袍,可见不俗,忆之见他生的粉雕玉琢甚是可爱,便蹲下身问道:“你有什么事吗?”
那男童道:“我喜欢你手里的竹笼儿。”
忆之便将竹笼儿递给男童,又瞧他把玩了一阵,问道:“你家大人呢。”
男童兀自玩耍,并不回答。
忆之生疑,又问道:“他们知道你在这处吗?”
本与隔壁卖水晶脍的少妇油嘴滑舌的小贩见忆之与男童在车前逗留了这一阵,便来招呼道:“这位姑娘,小哥儿仿佛很喜欢呢,您不如就买下吧。”
男童又拉了拉忆之的绸裙,说道:“姐姐,你帮我买下这个玩意儿吧,你放心,我家大人会赏你的。”忆之蹙了蹙眉,正要说话,便听有人冲这厢喊了一个名字,她觉得声音很熟悉,便抬头去看,竟然是文延博,不禁觉得纳闷,为何这几日总能碰见,正这样想着,男童郎朗叫了一声叔父,便举着两只小手,朝他怀里扑去,文延博也张开手臂,待小儿跑至跟前,双手夹着他的咯吱窝,将他举着抱起,动作十分熟稔。
忆之直起了身子,笑道:“原来是你家的哥儿,怪道说,他家大人就会赏我呢。”
文延博听了,先是一怔,随即笑着对小儿说道:“这一位,你可不能无礼,她的父亲,是你的祖父都要尊敬的人物,快喊姑姑。”
忆之蹙眉,连忙摆手道:“别,别,叫我姐姐就不错,这一声姑姑,霎时就老了好些。”文延博笑道:“他若喊你姐姐,你岂不是要喊我叔叔,你又是子美的表妹,那不就乱了套了。”
忆之苦笑了一阵,妥协道:“好吧。”说着又轻手去捏男童的嫩脸,咯吱他那圆滚滚的小肚子,说道:“你叫什么名字呀,我还不知道呢。”
男童往文延博的怀里缩,乐的咯咯直笑,文延博便替他答道:“文忠德。”忆之点了点头,又问道:“不知道有没有乳名。”文延博道:“先时请一位先生推算,说他五行缺水,便取了乳名淼儿。”
忆之笑着对淼儿说道:“淼儿,姑姑给你买这只竹笼儿做见面礼好吗?”
淼儿朗声叫了一句好,随即又觉得害臊,往文延博的怀里缩了回去。忆之回望了杏儿一眼,杏儿忙从袖兜中摸出铜钱来。
文延博道:“怎么好叫你破费。”
忆之笑了笑,说道:“相比你前几日送来的点心,这又算什么呢。”
文延博问道:“你尝过那茶滋味的果子了吗?”
忆之点了点头,说道:“比我做的要好吃许多呢。”
文延博笑道:“若不是你提点,我本是想不到的。不瞒你说,小芽为贡茶、拣芽居其二,中芽为最末,经常不能用,如此一来,每年的耗损可以省去好些,说来,我还要感谢你。”
忆之见他极诚恳,蓦然觉得自己也并没有那般不堪,如此一想,心情透亮了几分,又问道:“后日便要殿试了,文二哥哥怎么没在家准备,反倒上街来了。”
“淼儿在家顽皮,大嫂嫂身子不便。母亲索性就将他带出来,又怕看不住这混世小魔王,便强邀我同行,我若说不去,连书都要丢了。”文延博说着,笑了起来。忆之也觉得有趣,跟着一起笑了起来。
淼儿见文延博谈到自己,不乐意地扭了扭身子。
文延博接着说道:“方才你我的母亲在乐清茶坊前会了面,谈得起劲,你母亲提到你,我与淼儿正当无趣,便自告奋勇来寻你,只是他跑的忒快,只一晃眼的功夫就不见了,所幸他也找着了,你也寻到了。”他一面向前引路,继续说道:“你的茶豆团做法与我家茶坊后厨不同,不知是什么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