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一推开门,黑暗中一团可疑的黑影便向我当面扑来,且来势汹汹。幸亏我早有心理准备。侧侧身躲过去。定睛一看,原来是我常盖的织锦云被。我叹口气,一面抱起被子,一面打开旁边抽屉里的锦盒,取出颗碗大的夜明珠来。一时间,珠子光华大作,将整间禅阁照得一清二楚。
“木子,你不要每次发脾气都扔我的云被好吗?若哪天真被你撕扯破了,可是要你赔的。”我将云被放回榻上,转身将珠子放在禅阁中间摆着的方桌上。珠子的光芒静静落在一旁的星月菩提佛珠之上,为其渡上一层清辉。
“你还有脸说!”除我之外空无一人的禅阁突然传出一个夹杂着愤怒焦躁的年轻男声。下一瞬,一个若隐若现的人影出现在方桌边。虽然五官仍是一团迷雾般没有轮廓,但我仍能感觉他正怒气冲冲瞪视着我。
这就是那时的木子了。他本是师父自修行历劫开始便随身携带的佛珠,因岁月浸润,又受佛法熏陶,渐渐生出灵性来,灵力还甚是不凡。师父见他有天生慧根,便有意点化了他,使他灵性之外生出神识,这才有了修行的根底。从此他便更是一心一意跟随师父修行,心心念念早日修得人身,三界里去逍遥自在。直到那一天。
那是三百年前的某一日,地处冥界忘忧湖畔的魂呓阁内,师父正在打座超度执念,却听到背后有声响。师父回首,便见身后站着个年纪尚小,身量不足,一脸懵懂的女童。正赤身**睁着双乌溜溜的眼睛盯着他看。值守的修罗大惊失色,不知这女孩如何凭空出现,下意识便要举杖当头劈下。却被师父阻了。师父脱下外袍,亲自将女童裹了,因袍子宽大,师父又顺手将手中佛珠套在女孩身上,宛如腰带一般,竟十分合适。期间这女孩一直不言不语,只盯着师父好奇的看,见师父为她遮身包裹,比之之前不知暖和舒服多少,便冲着师父一笑然后——一把抱住了师父的大腿。
对对对,这个凭空出现擅长抱大腿的女童就是我了。要知众生,无论神佛凡人还是飞禽走兽,都不是无中生有,必有个因果来历,因此我这凭空出现且无三生书以证身份的“不速之客”迅速惊动了漫天神佛。当时师父施大神通以智慧目观我来龙去脉,久久未语。末了对闻讯赶来的众人讲:“这女童乃天地灵气孕化,日日听我讲经说法,自成灵根自生神识,又自行修得人形。实在难得。”
天地万物皆可修行,修得久了多少都会有些灵根灵性,但却非人人皆可再进一步求得正果,为佛为仙,只因灵性可修,神识难得。除了像师父他们这种历尽万劫,一朝顿悟的大神们,其余精灵便须有人点化才能神识清明,道有所成。就像木子,有了灵性之后,若非师父点化,他可能永远都只是一件法宝、一串灵力非凡的佛珠而已。并不会产生自我的意识,更不会追求进一步的修行证道,得成善果。更不用说即便有了神识之后,要想过幻化之劫,得成人身也是十分不易之事。而我,我既非历劫顿悟,亦非受人点化,居然神识已生、人身已成。古往今来,除创世众神外,我算是头一个了——孙悟空当然不算,他修成的可是猴身,能比么。
这些细节之处都是这么多年来木子絮絮叨叨跟我讲的,我倒是不太记得了。我只记得,彼时师父说完我的来历,漫天神佛皆惊,尤其是被孙悟空打得胆战心惊的一帮天宫诸人,当下就有义勇武将冲出来要把我“就地正法、以绝后患。”师父伸袖轻轻一挡,那神将立时如无根之萍般向殿外飞去,良久才传来“噗通”一声重物落水之声。现在想来,那忠肝义胆的神将应是远远落入了忘忧湖中,甚惨,甚惨。师父却只是俯身将我抱起,面对众人,静静道:“天地生她,即是要她活。谁又敢逆天而为?也罢,这孩子既生在我这道场,便是与我有缘。没有三生书?那我便收她为徒,给她一个因由,有因即有果,他日自会有她的三生书存在。”师父顿了顿,又道:“既为我徒,从此以后,伤她分毫,如同伤我,伤我无忌,伤她者,永不超生。”师父说完此话,大殿之上一片寂然,漫天神佛人人自危。因为说话的这位,地藏王菩萨,真正是菩萨心肠雷霆手段,不仅法力无边,更是言出必践。否则也不会一句“地狱不空,誓不成佛”便万万年幽居冥界。最后还是最二皮脸的玉帝老儿,壮着胆子干咳两声,陪笑道:“菩萨慈悲,怜悯生灵。只是......着实有前车之鉴,”说到这儿,玉帝脸皮抽搐两下,牙痛般抽口凉气:“不过想来有菩萨无边佛法度化,应是无碍,无碍的...”虽这样说着,却终究面色不豫。师父环顾大殿,又看看怀里正专心致志扯了佛珠玩耍的我,我抬头冲他粲然一笑,往他怀里又挤一挤。师父抱我在怀,举步向殿外走去,边走边淡淡道:“此女既已是我徒弟,今日我便予她一名,唤做湘灵。她随我只修行佛法经咒,不修其他。若有纰漏,我自担当。”殿上众人这才松口气,毕竟这天生灵胎再难得,不会抡棒子打人就不足为惧。还没等众人这口气松完,又听到师父声音继续道:“湘灵,如今你年幼羸弱,无力自保,为师便将这佛珠赠予你,你切记时时佩戴。有助修行。”殿上众人闻言又成一堆苦瓜脸:大哥啊,你这徒弟虽是青铜战五渣,架不住你这么给外挂啊!那佛珠根蒂深厚,幻化成型后至少也是个黄金圣斗士。这...这...
师父却不理殿上众人,已抱我出了大殿,向忘忧湖畔走去。见我一直好奇拨弄环在腰间的佛珠,低头含笑问:“你知道这是什么吗?”那时我尚如凡间呀呀学语的幼童,听懂了师父的话,回答起来却是含糊不清:“木.....子...”
这是我在这世间说的第一句话,我说:木子。
师父一怔,继而含笑道:“木子...那以后你就唤木子吧。”最后这句话自然是对着佛珠讲的。
这几百年来木子每每跟我抱怨此事,责怪我没给他起个威震寰宇的好名字。我也很是无辜:我当时想说的本来是“木头做的串子”。也幸亏我没说清楚,否则现在唤起来岂不繁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