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胥晟耐着性子看下去。
大虞治世八百余年,以礼和法筑基,王室上大夫尊礼,百姓更尊礼,尊的是天地君亲师,尊的是温良恭俭让……在礼教中,男尊女卑,贵贱有别。也正是这一套礼教,维持了大虞八百年的稳定。
人人尊礼,这是好事,可每逢大小节日,稍有祭祀,就是一套繁重冗长的礼节,即便是华胥晟也感到十分厌烦。往近了说,最近解语也动不动规劝他守礼节,总是找各种借口不让他留宿,当真烦闷得紧。
月谣将大大小小的祭祀节日都搜罗起来,奏请简化祭祀礼节,甚至取消。不仅如此,在孝养方面,也不能空谈礼节,哪怕子女吃糠咽菜,也要尽力为父母提供高大舒爽的房屋、暖和的衣物,若是没有做到,便依律处罚。
华胥晟最后一条有些意见,道:“云大人,若是家中确实贫苦,无力盖屋子,难道也要抓起来吗?”
月谣道:“身为子女,年幼时得父母教养,待父母垂垂老矣,自然得倾尽全力孝养。若是无那本事,便得想方设法挣钱,手脚俱全,难道还挣不得一间房子?若真没有,帝畿拓土,也需要不少劳力,三五年的时间,总可以挣得盖房子的钱。若是遇上手脚残废之人,天不垂怜,那便只能放了。”
华胥晟点点头,又奇道:“帝畿拓土,这是何意?”
月谣道:“陛下,如今帝畿虽民富兵强,但还不算不上盛世,身为王畿,土地竟和一个城相差无几,这是不够的。前些年先王下旨将城外荒土开拓,已初得效果,臣以为还是得继续往外拓土,将千里土地全都开垦成农田,沃野千里,才是正途。届时百姓不仅人人手里有余粮,税收也可多得一大笔,国库充盈、仓廪充实,那才是真正的盛世。”
华胥晟有些心动。
身为帝王,哪有不希望自己的治下是个盛世呢?
孝养这一条不难,本就是与国有利的,但是要废除一些礼教,怕是要动根基,他想了想,道:“此事过大,还是上朝去议一议吧。”
姬桓早就看过了月谣的奏疏,看她这些日子里外奔波,又翻了许多书,才洋洋洒洒写出这些东西。他知道先前争论了半年的刘氏案只是抛砖引玉,而今一步一步跟上的,才是她真正的目的。
废礼尊法。
先王虽然力排众议,建立了女兵营,女子亦可读书、入朝,可在世人眼中,终究还是难以被接受,即便是月谣,也被生生卡在左司马这个位置上,再难上前一步。
这便是八百年礼教在人心根深蒂固的影响。
想要真正踏上大司马之位、权柄在握之前,就必须要将这深种在世人眼中的礼教,一点点地、抹掉……
只是抹掉了礼教,也是抹掉了大虞治世的根基,好比杀鸡取卵,只会加速大虞的灭亡,是万不可取的。
朝堂之上,争论不休。
“陛下,臣以为时代变了,世道也就变了,世异则事异,事异则备变,因此空有仁义,非治国良策,当今之世,人心不古,礼教已无法约束,是以当革新故法,重法治国。”
“哼!一派胡言!导民以德,方能使民风归于淳朴。若是废掉那些礼节,岂不是叫人不尊礼教?万民皆成了匪徒?!”
姬桓瞧着月谣,她并没有要出面争辩的意思,一番话全叫许真去辩,也亏得他三寸不烂之舌,面对那么多敌嘴,竟然不落下风,甚至越战越勇。
他拂袖,唾沫星子乱飞,“以宽缓之政,治急世之民,犹如不用轡策而空手御馯马,非明智之举。自古君为父、百姓为子,然而王之爱民如子,不如父母之爱子。但父母爱子之深,也并非天下家家户户皆和睦有爱,可见校仁义治国,不如明辟正刑,教百姓知何可为、何不可为!”
他噗通跪下去,梆梆梆连着三个响头,“陛下!人主之所以身危,皆因权柄旁落。须知国法乃王之权柄,依国法、善赏罚才能突出人主的权威先王初登大宝,行事艰难,不正因为旧礼与新政冲突吗?而今臣不过是想让百姓少些时间在虚无缥缈的旧礼上,而多花些时间种地、务实,这是对国政有大利的呀!”
华胥晟看着台下飞沫乱溅,一言不发,好似谁赢了就采纳谁的意见,但其实心里的天平一开始就倾向了月谣。
只是甘灵均是他召入帝畿的,最是守礼,不好直接驳了他的面子,便迟疑着,说道:“那废除祭礼便算了,若是百姓依旧想祭祀、便祭祀,不想祭祀、便不祭祀。至于其他的条目……还是先试行吧,就交给纳言司。”又叮嘱,“许卿,你可不要辜负朕的期许,否则,朕必定重罚。”
许真得了天子许可,大喜,忙磕头谢恩。
至于姬桓,从头到尾一句话都没有说,只目光落在空着的大冢宰的位置,有些深沉。
入冬以来,大冢宰身体越发不好了,如今已经不上朝一月有余、闭门谢客半月多了,怕是真的熬不过这个冬天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