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秋平还记得,最初从松平家那里收留被流放的本多忠胜时,他想的一直都是早些日子把心心念念想着松平家的本多忠胜送回去,让他可以了却自己的执念、继承父亲的衣钵。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朝夕相处的点点滴滴却让雨秋平越来越舍不得本多忠胜,舍不得自己这个沉默寡言却忠诚可靠的下属,舍不得让他回去。他心里暗自期望本多忠胜能一辈子作为自己的侍卫队长,一辈子跟在自己身边可是每当他脑中涌起这个念头时,他都会感到愧疚万分。本多忠胜可以为了保护雨秋平奋不顾身、出生入死,冒着在回归德川家前战死的遗憾为雨秋平赌上性命可雨秋平却因为一己私念而想着留下本多忠胜、让他一辈子完不成他的梦想和父亲的遗愿两者之间的道义差距实在是让雨秋平无地自容。
雨秋平不是本多忠胜那样不懂察言观色的质朴武士,他其实能看出本多忠胜心绪的变化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本多忠胜越来越少谈起要回德川家这件事了,每当雨秋平和他聊起的时候,他也都会找理由推脱。雨秋平明白,本多忠胜心里也是想留在自己身边。可是本多忠胜越是这样想,雨秋平心里就越是难受他总觉得是和自己的羁绊害得本多忠胜没能履行他父亲的遗愿,他觉得他有义务把本多忠胜送回去。就算办不到,他至少也要表露出他没有强留本多忠胜的意思,以免在本多忠胜想要回去时给他带来割舍不下的负担。
于是,这对奇妙的主从在这么多年里就总是进行奇妙的对话。明明不舍得本多忠胜回去的雨秋平,一次次为了让本多忠胜不用顾忌自己、放心回去而提出让他回归德川家的事情而明明不想走的本多忠胜也羞于表露出自己是因为舍不得雨秋平才不愿回归的私情,一次次别扭地找着其他的借口留下。
但是这样的对话是要有尽头的啊…
雨秋平结束了沉默,拍了拍本多忠胜健壮的肩膀,喃喃感叹道,“当年那个跪在松平家府邸门口瘦弱的小孩子,如今已经长成好男儿了啊。你的武名,也足以告慰令尊的在天之灵了。”
本多忠胜没有言语,只是在黑夜里注视着雨秋平那熟悉的轮廓,他一向不喜爱也不擅长说话,更别提应付这种糟糕场合下的对话了。
“走吧,回德川家吧,继承你父亲的家业,把本多家发扬光大吧。”雨秋平继续强颜欢笑着,走到本多忠胜身侧把他往德川家康的方向推了一把,“以后我们雨秋家和德川家的联系就都由你来负责了,少不了你送信往雨秋家跑腿的机会,别顾虑太多,咱们还是经常要见面的。快去德川殿下那里吧。”
雨秋平的话让本多忠胜僵硬如钢铁般的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他习惯性地服从雨秋平的命令向德川家康那边走去。踏出第一步之后,他才忽然意识到,这是雨秋平给他的最后一个命令了。
意识到这一点的本多忠胜放满了脚步,以最挺拔标准的姿势走完了这几步,随后向德川家康行了一礼,沉声道“在下拜见主公。”
“欢迎回来,英烈之子。红叶,这么多年来锅之助托你照顾,也是麻烦您了。”德川家康非常感动地颤声道,而他身后的侍卫们也齐齐居功向本多忠胜行礼。
“森长可,侍卫队长的职务交给你。”本多忠胜挣扎着开口,说出了今天的第二句话,声音还是如往常那样生硬得棱角分明,“殿下的安危也交给你。”
“是,队长!”森长可向本多忠胜立正后行了一个笔直的军礼,“请交给在下。”
本多忠胜随后看向黑夜里的雨秋平,五味杂陈的他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本想叮嘱雨秋平很多很多事情战场上不要随随便便就往高地上走、在危险的地方一定要站在侍卫中间、不要随便接见来使、以后也不要亲自率领骑兵队出击了,更没有必要待在第一排、遇到危险的刺客和突击时该逃就逃,放倒马印也要撤……然而真到了分别的时候,这些话却全部噎在喉咙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本多忠胜本来也不擅长言辞。
最后,他甚至连一句“请注意安全”都说不出口,只是以雨秋家的军礼最后向雨秋平行了一礼。
“啊对了,这个给你。”雨秋平正要回礼,却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他上前一步,在怀里摸索了一下,随后找出了一片纸,塞到了本多忠胜手里。本多忠胜借着德川家侍卫手里的火把看了一下,发现那是一枚已经褪色、皱褶严重的纸红叶。
“当年在知立城的,本来想给你,但是你不是一直都不肯带嘛。”雨秋平笑着看了眼自己队伍里每个侍卫头顶的纸红叶,又看了眼头盔上空空如也的本多忠胜,“我就一直给你留着了。现在要走了,你殿下也掏不出什么好东西送你,就把这个作为临别礼物送给你吧。”
“祝武运昌隆。”
分别后,本多忠胜回到了德川家的府邸里,谢绝了德川家康给他准备的欢迎晚宴,一个人回到了屋里坐下。他点起了油灯,低下头来,怔怔地凝视着那枚纸红叶。良久后,忽然有一滴水珠落在了红叶上。
本多忠胜抬起手来摸了下自己的眼角,确实有液体正在涌出。他已经很多很多年没有哭过了,以至于他忘记了流泪的感觉到底是怎么样的。
他努力检索着上一次尽情流泪的回忆,却如何也想不起来。想了许久,才意识到那已经是24年前的事情了。当时跪在水平家府邸门口前的他,对着那扇大门痛哭流涕。
上次流泪,是遇到殿下前。这次流泪,是离开殿下后。和殿下朝夕相处的这24年里,从未这样流泪过,以后估计也不会了吧。
本多忠胜忽然反应过来,在和雨秋平告别的时候,他居然一句话都没能对雨秋平说出口。道别也好、感谢也好、担心也好、抱怨也好,一句话都没有说出。
想到这里时,本多忠胜心中都暗自嘲笑自己的矫情。堂堂三河武士,如此惺惺作小女儿态又是什么意思?简直是武家之耻。又不是最后一次见面,也不是生离死别,正如雨秋平所说,以后见面的场合多了去了,何必挂怀这些小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