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人生最好的时光,是在市井里的那些年,没有江湖,也没有刀光剑影。
我的父亲是章知府家的一名厨师,我娘是平遥城里最美的女人。人们都说我娘很美,但是性格却怪得很,当年她待字闺中时曾有许多贵公子踏破门槛前来提亲,可我娘愣是都没答应,后来便嫁给了我爹。
我爹长得并不算英俊,但厨艺却很好,我一直以为,我娘就是因为这个才嫁给我爹的。记得七岁那年,父亲带我进了一次章知府,章知府很大很大,比我那个小小的家不知大了多少,我一眼看过去,只见亭台楼阁均雕饰华美,父亲指着其中的一扇门,说:“那就是爹工作的地方,你要记住今天你所看到的一切,千万不可忘了。”他说的话很怪,我一时还不明白,只是随口应着,其实心早就爬到亭台楼阁上面去了。
我记住了什么?那天回家后,我躺在床上,望着黑暗的屋顶想。
我记住了那些楼阁,记住了爹工作之处的那条路,记住了章大人的脸,记住了章知府上空瞬息万变的云――然而至今,我大抵都快忘记了,每夜入睡时,脑海里汹涌而来的是无尽的血。
我十六岁那年,爹死了。死在了一个暴雨如注的晚上,死在了章知府里。
那天晚上我和娘点着豆灯在家等了一夜,等到夜凉透了也没见爹回来,娘便叫我睡了。我睡不着,在床上翻来覆去的,只觉得心里慌得很,黑暗里我听见娘低声的啜泣,听见她嗫嚅地说了一句话:“该来的还是来了……”
也许吧,我想,也许就是从那一个晚上开始,我忽然觉得我十六年的人生里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东西一直蛰伏在我身边――父母的背后,有着一个复杂的故事。
第二天早上我醒来的时候,见娘木然地坐在我的床边,穿着一身素白麻衣,头发绾成了一个髻,用一支木钗斜插着,而她的手里,却有一把剑,乌黑的剑柄,乌黑的剑鞘,在微风里散发着冰冷的气息。
“走,我们去章知府。”娘见我醒来,起身,走出了门外。
那把剑好帅气,是爹的吗?
娘不许我问,只让我跟着她走,我跟在她身后,看着她的背影,忽然有一种错觉:这么一个女人,真的是我娘吗?
在进章知府的时候,娘看着我的眼睛,说了同一句话:“江儿,记住今天的一切,千万别忘了。”她的面容在阴沉的天空之下显得分外清晰,那把黑色的剑被娘握在手里,显得很沉。
不知道为什么,自从七岁之后爹就再也没有让我进过章知府。时隔九年,我再一次进入了章知府,记忆里的一切与眼前的一切完美重叠。娘径直走进了一间小屋子,一路上没什么人,章大人跟在我们身后,一言不发,静静地替我们开门,又静静地离开,在那间小屋子里,我看到了爹。
他面色苍白,双眼紧闭,躺在一个狭窄的小木板上,安静得如同深夜。我叫了他一声,他不答,我推了他一下,他不应。他躯体冰凉的温度传入我的指尖,化成汹涌的悲怆。
娘用白布将爹盖上,和我将爹抬回了家。那天没有下雨,但风却出奇地大,将家里的白幡吹得飘扬不止,娘在爹的棺木旁一直守了一夜,白烛成灰,蜡泪始干。
清晨降临时,有人来敲门,是章大人。他也穿着素白麻衣,一脸悲戚。说要见见我爹。
娘不开门,也不许我开门,就那样拉着我跪在爹的灵位前,静静地听着章大人远去的足音。
我忽然觉得,这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我不知道爹死的原因,娘也没告诉我。等到出殡那日,娘在爹入土时问我:“这一切,你都记住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