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贤书院在叶良城东边,是诸多学子学习之地,也是宋家人居住的地方。圣贤书院的楼阁皆秀丽无比,虽无法像皇室那样九重宫阙,层层叠叠而起,却也是一幢接着一幢鳞次栉比,错落有致的房屋飞檐翘脚。时隔多年再次踏上圣贤书院的青石板,楚云暖是百感交集,要算起来的话,她已经八年不曾来过了。
今日宋家气氛格外古怪,见到宋昉回来,下人们一个个如临大敌,想拦却又不敢。楚云暖和赵毓璟两人大摇大摆地,跟在宋家两兄弟身后,姿态比起两人还要闲适三分,春熙,夏妆夏华姐妹,林宿壁以及辛毅五人跟在她身后,如同在自家花园里散步一般。穿过宋家家的亭台水榭,最后来到了一处院门前,院门上写着松伯居三个字。
宋涵两人进了院子,楚云暖却在院门前驻足不前,痴痴的望着牌匾上的字,匾上字如同稚儿涂鸦,匾下则有一道深深的刻痕,与书卷气息浓郁的宋家大宅,格格不入。楚云暖双眼微瞑,最终叹息一声,“这三个字,是我八岁时和二师兄一起胡闹写的。当时先生门前牌匾要换,我死活要先生挂上自己这几个字。我原以为,在我离开叶良城以后先生就会把牌匾换下,可没想到先生一用便是这么多年。”
望着牌匾被风雨侵蚀的模样,楚云暖不知心中是何感受,只觉得酸酸涩涩一片,她否对宋家太过分了些,她不由自主地开始反思起来。赵毓璟轻轻握住她的手,微笑道:“先生曾说过,阿暖宋家求学多年不曾送过他礼物,这就是阿暖送他唯一的礼物。”
唯一的。楚云暖眼眶微润,前世她为了宋家书院,以宋茜雪遗体要挟,毁了半个宋家,她才是最大的恶人,不忠不孝,不仁不义,哪值得先生如此挂念。
院子里,宋家大爷宋玮夫妇从房中出来,宋大少宋晔慌慌忙忙过去,问道,“父亲祖父人身体如何了?”
宋玮轻轻摇头,面色沉重:“只怕是时日无多了。”
宋晔愤怒的一拳捶在墙头上,“宋茜雪究竟是发什么疯,宋家上下谁不疼爱她,祖父更是视她为掌上明珠,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她竟然敢对祖父下毒,还是这种无解的毒。”
见夫君如此模样,宋晔身怀六甲的妻子慌忙上来捧住夫君的双手,轻声安慰夫君。
宋玮摇头叹息不止,“宋氏一族从来不参与皇室之争,旁人笑我们闭门造车,可我们心里清楚,这是保全宋家唯一的办法啊。可茜雪这一次,竟然要去扶持皇子,这对于宋家来说,是灭顶之灾。只希望,子明能够顺利脱困,留的我宋家最后一条血脉。”说到这里的时候,他极其愧疚的望着大儿子和儿媳,“只是苦了你们俩。”
宋晔夫人是韩氏娘家的那侄女,她自小温婉贤淑,与宋晔是青梅竹马。嫁入宋家之后婆婆更不曾为难过她半分,而且宋家素来不纳妾,不知有多少人羡慕她,她既然享受了夫君全部的宠爱,自然也该和夫君一起共生死。小韩氏温婉一笑,“公爹儿媳不苦。”
韩氏拍着儿媳的双手,眼眶湿润,心疼极了还在儿媳腹中的孩子,他们活了大半辈子,死了倒也罢,可这个孩子……
宋晔看着娇妻疲惫又忧伤的目光,一咬牙道,“父亲难道我们不可以拼死一搏吗?”
宋玮苦笑一声,“拼死一搏,拿什么搏?二弟是茜雪的父亲,三第唯一的儿子又拼死拼活帮着茜雪,更重要的是,宋家现在全部掌握在茜雪一人手里,我们拿什么搏?现在我们就如同这笼中之鸟,被困缚在这圣贤书院之中,什么也做不了。”
茜雪从小就聪明,和谁都想不到,有朝一日她会将这股聪明劲用在宋家身上,她做了这么多事,几乎是不在意宋家人的生死,他们这么多年的宠爱,简直就像是一个笑话。茜雪扶持皇子也就罢了,竟然要拿宋家满门的性命去换皇子一个争斗的机会。
四人站在一起,瞧着小韩氏尚在腹中的孩子叹息不止。这时候他们却见宋晗匆匆而来了,“大伯,祖父如何了。”
这件事情从来没有人告诉过宋晗,故此宋晗张口之时,宋玮惊讶极了,他看了一眼儿子,宋晔摇头,上前说道:“祖父偶感风寒,现在歇息了,没什么大碍。”
宋晗衣袖一挥,有些愤怒:“大哥你还在骗我!祖父到底怎样了,是不是,祖父他”
宋晗没有说下去,可谁都明白他的意思,宋晔还想再骗他,可却见宋昉从宋晗身后翩翩而来,宋晔大惊失色:“子明,你怎么回来了?!”
宋昉双手垂在身侧,雪白的衣袖随风飘动,他说道,“我不可能抛弃你们苟且偷生,大嫂腹中还有侄儿,要走也是大嫂子!我宋昉堂堂七尺男儿,怎可以至家人于不顾!”
宋昉言语间的傲然叫人叹服,韩夫人却在这时掩面哭了起来,宋玮安抚着妻子,他何尝不心疼孙儿,若是有可能,他希望宋家全部都活下去,像曾经一样其乐融融,虽有争斗,却还是一致团结。
宋昉这时又道,“祖父命不久矣,我生为宋家子孙,却只顾自己不来送祖父一程,这不是让人指着我的脊梁骨骂我吗?这件事也是我告诉二哥的,毕竟这都跟跟茜雪有关。”
宋晗猛地睁大双眼,“你说什么,跟茜雪有关,她做了什么?”其实宋晗在话说出来的时候,心里已经有了底,宋茜雪最近做的每一件事都叫人匪夷所思。
宋家这一代的四个儿子中,宋晔最正直,宋昉最猾,宋晗最赤诚,宋毅最自卑自负,故此没有人将这件事情告诉宋晗。
他定定地望着大哥,希望宋晔给他一个解释,宋晔回头看了父亲一眼,见父亲点头后才说道,“茜雪她成为少主之后,第一件事,就是让圣贤书院去支持十皇子。还有最近外面闹的沸沸扬扬的户市自由商会,背后的主子就是茜雪,她想集南堂世家之力,助那人登上高位。你这下明白了吧,她为何非得要成为楚云暖商会的会长,楚云暖不同意,她就自己弄出了一个商会跟楚云暖打擂台……”
宋晗听着大哥的一句又一句话,心中乱糟糟的,完全没有想到她聪慧乖巧的妹妹竟然做出了这么多的事情,他唇角颤抖,问道,“那么祖父”
宋昉痛心疾首:“二哥,祖父不是是染了风寒,而是被茜雪下了毒。茜雪用祖父性命威胁,否则你以为,她怎的轻易成为少主并掌握了宋家全部的力量。这一次祖父病重的信应当也是她送到九原府给我。”
宋晔大惊失色:“你说什么有人给你送信祖父病重?你既然知道这是陷阱为何还要回来!”
宋昉负手而立,“因为我是宋家子孙。”
楚云扬见几人焦急不已,却是微微拱手说道,“大叔公不必焦急,姐姐来了叶良城,有姐姐在,宋家之危定可解决。”
楚云扬字圆声润的一句话,让所有人目光都移到了他的身上,宋晔开始开口问道,“这是”
宋昉说道,“是我的弟子。”
宋晔顿时急了,“你什么时候收弟子不好,非得在这个时候,你这不是平白无故害了人家孩子!”一旦永乐帝计较起来,这个机灵的少年郎,肯定会受牵连的。
宋晔等人的焦急是真心实意的,楚云扬心中熨帖,笑嘻嘻的开口,“在下楚云扬,见过师公师叔。”
楚云
宋晔一愣,定定看着这个少年,宋晗也突然反应过来,“你是云暖的弟弟。”
楚云扬点头,几人异常欢喜。
自八年前楚云暖从宋家离开以后,他们就再也没有人见过她,没想到时隔多年,他们竟然还能再次见到楚云暖,昔年鲜衣怒马,娇艳明媚的小霸王,变成了如今端庄内秀、气势斐然的楚家家主。楚云暖站在院门处,像昔年一样,对宋玮行了一个礼,“师叔、师母。”又复看向宋晔,“大师兄。”
几人惊得合不拢嘴巴,“云暖真的是你。”
楚云暖微笑着点头,“是我。”
“云暖,你不该来的,你不知皇室”
他们正要说下去,却看到了站在楚云暖身后的赵毓璟,宋玮道,“瑞亲王也来了。”
赵毓璟行了一个弟子礼,“师叔,我是来看先生的。”
宋玮看着赵毓璟,自从他离开圣贤书院后,似乎是为了避嫌一般,这么多年来也不曾踏进书院一步,也不曾提过半句。二弟说赵毓璟忘恩负义,可这时候望着赵毓璟恭敬的姿态,他终于跟二弟说,赵毓璟从来没有忘过父亲传道受业之恩,只是他身处皇室,不得不在明面上与圣贤书院划清界限。
“师叔,宋家之事你别着急,交给我来处理就好。我带了辛毅来,还是他先看看先生病情如何吧。”
几人大喜过望,连忙点头,楚家擅医,能得到辛毅救治,父亲的病恐怕是有三分希望的。
房屋里,宋老先生面色不好,青中带白,几日水米不进,让他身体日渐消瘦,颧骨高高突起,再也不见当年刚直、坦然的模样。辛毅连忙上前诊脉,一盏茶后,他在宋家众人期望的目光中缓缓摇头,“毒入肺腑,回天乏术。”
八个字叫几人悲痛不已,宋家人各个垂泪不止。楚云暖却是握紧拳头,没有说话,这时候,昏迷许久的宋老先生却缓缓睁开眼睛,多日被毒素所累,宋老先生双眼浑浊,根本就看不清人像,然而这时他好似是感觉到什么一般,双手费力地往前伸着,“是阿暖来了吗?”
他的声音沙哑无比,双手更是干枯的像腐朽的树皮,楚云暖上前,跪坐到宋先生床边,握住宋先生的双手,只觉得他一双手宽厚而又温暖,眼中含泪,“是,先生,是阿暖回来了。”
宋老先生面上浮现一抹极浅的笑容,他颤抖着手回握住楚云暖的手,“真的是阿暖,我这把老骨头还能见你真好。”
“先生……”
宋老先生轻轻挥手,让宋玮他们几人退下,“你们都下去,我有事要对阿暖和毓璟说。”
宋伟点头,几人鱼贯而出,将门合上。
楚云暖望着先生说道,“先生你别担心,宋家我在呢。”
宋老先生却是将头一摇,“不用。宋家如何自有宋家的命运,你这些年在南堂做的事,就足够让人担心了,宋家你不必管。你现在呀,掌握了整个南堂,已经让陛下不满了,你若是在助宋家,那等于要你的秘密。”宋老先生边说,边拍着楚云暖的手,“你不必为宋家搭上性命。”
多年过去了,先生的双手还是那么宽厚,他还是那么的关心她,楚云暖微低了头,晶莹的泪水从眼角滑落,滴在手背上,“先生,我四岁来叶良求学,整整六年。阿暖少时虽顽劣,却不敢忘先生谆谆教诲,叶良城六年,除了毓璟哥哥,也只有二师兄愿意带我一起玩耍。是二师兄教会阿暖如何做画,三师兄教会阿暖骑马……对于我来说,宋家人也是我的家人,先生,阿暖自小没有父亲,您就像我的父亲一般,您和母亲同样重要。我绝不会让宋家人死!”
楚云暖语无伦次的说着,她一把擦干眼泪,郑重道,“先生你放心,我已经向陛下送了奏折,圣贤书院半年后,就会迁往天京,更名为太学。从此以后,宋家也不必为着名利所累,只要没有了名利,宋家不过文人,手无缚鸡之力,再也没有人会对你们如何。”
“阿暖,你做的好!没了圣贤书院好啊……”
楚云暖看着宋老先生面上明显的酡红,身体一僵,先生这是回光返照啊,她顿时泣不成声,“先生,我对不起您。当日宋昉明着告诉我,你身体不好,可我还是放任宋茜雪对你继续下手,我要救宋家众人,可有您在宋家一天,宋家可以创造千千万万个圣贤书院,陛下,陛下绝不会……先生,阿暖对不起您!”
剩下的话楚云暖没有继续说完,宋老先生心中却似明镜一样,他说:“不,你没有错,我活了大半辈子,什么都看明白了,能用我这条命,换宋家子孙的将来,很值,你不必介怀。”
楚云暖却依旧哭的不能自已,赵毓璟扶着她,轻轻擦去她面上的泪水,无声的安慰着。
此时,他心中也是波澜万千,他看着楚云暖泪流满面,想起当日在九原府,他曾说阿暖心软的话来,现在想来,她当时那个反应的确是有些奇怪。
原来宋老先生病重,跟她的关系匪浅。
赵毓璟顿时说不出话来,宋老先生于他而言确实是授业恩师,可他也不能否认,楚云暖这件事做的是对。他太了解父皇了,虽然圣贤书院落入他手中,可他还是担心宋家,尤其是宋家门楣的老先生,如果他不死,宋家必定绝后,父皇绝不可能放过宋家人。
宋老先生的劝慰没有让楚云暖宽心,反而更让她泣不成声,纵然她知道这是最好的办法,可这样阴损主意救了宋家满门,她却是没有脸面对宋老先生,“先生,阿暖对不起您。”
“没有,阿暖你做的很好。”他说着,将另一只手向赵毓璟伸过去,“毓璟,你过来。”
赵毓璟握住宋老先生的手,跟在楚云暖一起跪坐在他床边,轻声道,“先生。”
宋老先生吃力的将两人双手叠在一起,依稀可见他手背贲胀的青筋,赵毓璟从善如流,托着先生的手过去。老先生声音沧缓:“阿暖从小就霸道,南堂没有谁敢惹她,当年圣贤书院上下谁不叫她一声小姑奶奶。”
那一段青葱岁月叫人怀念,遥记得昔年她盛装妍丽,策马街头,嚣张跋扈,肆意快活,不知愁滋味。
“只有你能治得住她,小时候我就知道,你们日后肯定能在一起。”宋老先生,一字一顿,气喘吁吁,“毓璟呀,阿暖这孩子太倔强,你日后劝着她一些,多包容她一些,只要你们能好好的,我也就能放心了。”
赵毓璟轻轻握住楚云暖暖的手,又将另一只手按到了宋老先生的手背上,他张张嘴,居然什么也说不出来,因为他知道宋老先生时日不多了。
宋老先生仿佛是有感应一般,“行了,你们俩谁都不用伤心,你们都出去吧,把宋玮给我叫进来。”
两人点头,携手出去,门外,楚云暖道:“师叔,先生让你进去。”楚云暖声音里鼻音很浓,再加上她眼眶通红,宋晗就知道她哭过了,他不由自主的上前一步,“云暖,是不是祖父?”楚云暖面上更落寞伤心了,宋晗瞬间明白什么,他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云暖,你别伤心,我们像小时候一样,把书院里夫子的琴都给烧了,祖父他一定回来责罚我们的。”
顿时,顿时楚云暖又哭又笑,显然想到了那一段无忧无虑的时光,自从她十岁离开叶良城后,似乎再也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情。当初他和宋晗,最怕的就是先生的戒尺,现在最想念的,却同样那把戒尺。
宋晗看着楚云暖,伸手将一幅画递给了她,目光沉重又复杂,却带着三分眷恋,“云暖,宋家的事你管不了,你不要去管。今日我们就当你没有来过,你快些离开吧。”
楚云暖看着画卷,面上有不解之色,宋晗却笑着道,“春日夜宴图,送给你。”
楚云暖一愣,随即将画卷展开,这的确是当年和宋晗同画的春日夜宴图。赵毓璟曾经听说过无数次,可这也是他第一次见到这幅图,画分两个部分,第一个部分是春日夜晚百花齐放的盛景,花叶繁盛,夜色笼罩下迷蒙撩人,第二部分是宴会中宾客们听歌女弹琵琶的情景。整幅画曲折折细致而又层次分明地描绘着春日夜晚宴会的场景,画上线条明细有致,画中色彩饱满,这是赵毓璟第一次知道楚云暖竟然还有如此画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