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涛一路小跑回了家中,推开门却没见着王严,看见往日用来装果子的麻布口袋不在,知道他是去了林子里,便定下神来自己该如何与舅舅讲述今日之事。
王严在山林中穿梭许久也没拾到多少野果,便挑着柴火回了村子里。往一家一户送完木柴后,想到郑涛下了学堂还饿着肚子便加快了脚步。
阿多阿闻今日说到的征兵一事很快就传遍了整个村子,只有像如老黑王严一般的少数人还未曾了解。
一路上听到各家各户都在谈论这征兵的事情,王严略感新奇但也没多大兴趣。走到家门口,正巧遇见了田叔,与其谈起,他也只是点头附和。
准备推开家门时田叔又道:“听说这次这个要来征兵的新官姓什么,司马,真是奇了怪了,世上还有这种姓氏。”
司马二字如同两根火寸条一样进入王严耳中,顺着脉络一路燃到心口,烧便全身,有个声音不断回响:“这是机会,千载难逢!”
王严木讷地站在家门口,田叔问道:“老王咋了?”王严一下回过神来,道:“没什么没什么,柴搬久了,身子有些酸。”
“你早些回去吃饭吧,这么说起来,你家涛儿身子骨那么好,年纪大些肯定能当上兵。”田叔说完便进了屋子。
手扶着门把犹豫了许久,王严猛的一咬牙还是推开了房门,一进屋,一股海菜粥的鲜香味扑鼻而来,郑涛见王严回家,立马呈上了两碗粥一碟咸菜端上桌子,喜道:“舅舅回来啦!”
原本面无表情的王严嘴角不自觉的咧开,道:“哟,今天还知道给舅舅烧饭了?”郑涛听后只嘿嘿一笑,又取来鱼干放在桌上,说道:“舅舅快试试我的手艺。”
王严一边笑骂一边坐到桌子边上,扒拉了一口海菜粥,发涩的咸味一下充斥了整个口腔,看见舅舅脸色暗沉,郑涛怯怯地问道:“怎么了舅舅,不好吃吗?”王严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是笑着道:“你自己吃一口。”
端起粥碗,郑涛喝了一大口,又立马喷吐了出来,“好咸好咸!”王严道:“傻小子,哪有煮海菜粥还放盐的。”
郑涛皱着眉头,苦着个脸道:“这一锅子海菜大米就这样浪费了,这可怎么是好。”
“谁说浪费的?你把糖箱给我拿过来。”郑涛取过糖箱,王严舀了一大勺糖放入锅中,搅拌了一会,再重新盛了两碗,对郑涛说道:“你再尝尝。”
郑涛没拿匙子,仍然是一大口下肚,惊道:“咦,怎么一下就不涩了?”王严笑道:“以后做饭盐放多了,就放些糖,学到了吧?”
郑涛回道:“算啦算啦,以后还是你来做饭吧,我可真是没什么做饭的天资。”这番无意的玩笑话却让王严一时语塞,想到新官将来岛上征兵,心里暗暗叫疼。
忍住一时的苦涩,王严说道:“怎么,你以后和人阿兰成了家还要人家给你做饭吗?”一听这话,郑涛的俊脸突显一抹绯红,郑涛道:“谁要跟那阿兰成亲了,在小孩面前说这话,舅舅你为老不尊!”
王严乐的哈哈大笑,对郑涛说道:“好啦好啦,赶紧吃饭吧。”
吃饭期间,两人都不讲话,各自想着各自的,郑涛一直琢磨着该怎么跟王严讲征兵这件事,而后者则一直在想复仇二字。
终于还是郑涛打破了沉默,“舅舅你知道吗,今天阿多阿闻又回来了。”王严隐约能知道郑涛想说什么,若无其事地讲道:“他们俩不是每个月都要回来吗,有什么稀奇的?”
郑涛摆出一副来了兴致的样子,放下了粥碗,道:“那舅舅知道他们这次带回来什么消息吗?”王严道:“不太清楚,只不过好像满村子的人都在说什么征兵什么的。”说罢瞧了郑涛一眼,又道:“怎么,你想去啊?别傻乎乎的了,你才多大岁数,人不会收你的。”
“不是不是,我才不想去当什么兵呢,只不过听他们说这次征兵的是个新官,姓什么我记不清楚了,好像是个很奇怪的姓。”郑涛道,王严夹了一筷子咸菜,道:“姓什么关咱们什么事去,你成天想着这些闲事还不如多看看书多背背诗文,今天教书先生都讲了些什么了?”
见王严不仅对这事毫无兴趣,还主动岔开了话题,郑涛真是开心非常,也决心不再提这征兵相关,但今日课上郑涛一直是心有他顾,根本没怎么听讲,答不上王严的话,只得痴痴的笑了笑。
王严主动岔开了话,也是出自他的本意,不想让上一代的恩怨再纠缠着孩子,他已经再不愿意把这仇恨带到郑涛的生活中去,喝了口粥,道:“哼哼,你这贪玩的小子,光顾着看阿兰,根本就没想着听课是吧?”
虽然知道郑涛与郑游穹性子十分相像,但他心里明白这父子二人都不是贪图女色的人,说出这话来自然也是调侃调侃了,郑涛连忙辩解道:“我才没有!我都是和大田玩的,才不会和那些小女孩子讲话。”
“那些小女孩?这意思是还不止一个了?”王严继续打趣道。
两人就这样说说笑笑了许久,也不知为什么,自打那天从山林回来后没人再提过这事,王严对待郑涛温柔了许多,说话有趣了些,也不强求郑涛干着干那,愈发像一慈祥父亲,郑涛心里觉得幸福,只希望这样的日子能一直过下去。
夜色渐深,郑涛已经熟睡过去,而王严则是一点也睡不着,什么也不想看见,却满眼都是十二年前惨状,什么也不想听见,“来征兵的新官姓司马。”一言却在耳间不断回响。
王严缓缓起身坐于床榻旁,看着窗外格外圆的月亮又想起当年中秋节三人共赏明月,风姿绰约,傲视群雄,好不潇洒,而多年后却落得这般田地,忧伤难以言表。
正当王严为往事伤神,熟睡着的郑涛嘴里突然嘟囔了几句:“娘,娘你不走,不让,不让。”王严自然晓得这是梦话,但这梦话就如有人拿了把刀子扎进王严胸口,又在伤口处不停搅动着。
十二年来,如此的梦话郑涛其实说过不少,但这等刻骨的伤痛是王严无论如何都习惯不了的。
仅一会,郑涛已是安静下来,房间里只有寂静,王严无声无息地打开衣柜,取出了那乌黑发亮的阎王刀,缠好包裹,走到门前,又看向熟睡着的郑涛,泪水涨红了眼睛却不肯流下,心一横,头一扭,遂走出了门外。
王严来到郑游穹与王颍二人墓前,将迎月拔出,衬着亮丽的月色,一时光彩夺目,他将腰间水袋里装的酒洒在剑上,自己喝了一大口,又把剩下的全部倒在大石边上。
“也不知道这新官是司马家的什么人,想来肯定不会是司马空明,但无论是谁,他都姓司马,我要能杀了他,就回去中原寻司马全族,寻到阎王刀钝了,寻到我体无完肤了,也得寻!”说罢将迎月插回原处。
王严继续道:“可惜现在我已软弱体衰,再也不及当年勇武了,若我没能杀得了他,我,便下来陪你们。”王严一边说着一边抽出一把刻刀,在大石上刻下“愚兄王严”四字。
东青岛常有几艘备用船只,就停靠在渔夫出海的港湾,通常是给有急事者或阿多阿闻使用,平日里私用也没人过问。
王严虽每日在山林中砍柴度日,但这十二年来也不断地钻研航海术,他从村里多户渔夫那习得如何观测航向,如何掌舵,还临摹了多幅海图,为的就是这一天的到来。
王严随便取了艘船,朝着海图上一名为无名天人仙居的岛屿驶去,他一面掌舵一面自言自语道:“涛儿,不要恨舅舅。”
第二天上午,郑涛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揉了揉眼,只觉得肚子饿的不行,便大叫道:“舅舅你做饭了吗?”但并无人回应,郑涛起了床,房里只有他一人,桌上摆了一碗作夜剩下的海菜粥。
郑涛挠了挠头,又猛的一拍,道:“糟了糟了睡死过去了,这大田也不来叫我。”粥也顾不上喝,一把推开房门往学堂跑去。
学堂里,大田还在因为昨天郑涛把他甩开而闷闷不乐,这时阿兰向他问道:“大田,怎么阿涛今天没和你一起来?”
十几岁的女孩正值情窦初开的花季,郑涛生来俊俏,成了许多姑娘讨论的对象,因是从小到大的玩伴,大田自认是个土头土脸的乡里娃子,也从没有过什么计较,但当前心里对郑涛正不满,一听这话难免有些嫉妒,便应道:“怎么,你对人有意思啊?”
阿兰脸上煞红,连忙辩解道:“不是不是,我爹爹昨天在阿多阿闻那拿来盒果脯。”大田没等她说完又道:“打算送给他吗?哎,从小玩到大没想到连块果脯我也分不上,可怜哦。”
被大田这么一酸,阿兰心里很不是滋味,没想到他还不愿作罢,又说道:“郑涛他不喜欢吃甜的,你别白费心思啦。”听了这话,阿兰脸色逐渐变得沮丧,大田见状略微心生愧疚,知道自己有些过分了,想说点道歉的言语,但倔脾气在那将他拦住。
此时郑涛已经赶到学堂了,这些对话自然也是听得个大概,觉得平日里淳朴老实的大田变得这样阴阳怪气让人好不舒服,便大步走到阿兰面前,故意把声音提高,对阿兰道:“我挺喜欢吃甜的,你那果脯能分我一块吗?”
一听这话阿兰可是高兴坏了,连忙点头答应:“这些都是给你的,你想吃多少吃多少。”郑涛挠挠头嘻嘻笑道:“谢谢你呀,兰兰姐。”
郑涛是一群孩子里最年幼的那个,但几个伙伴之间也从未有姐弟之称,这一声兰兰姐也算是表清楚了郑涛对阿兰的情感。
教书先生已经准备讲课了,看着几个孩子还是站着,道:“你们几个要是想站着听讲以后就都站着听了。”
郑涛取过果脯,都没正眼瞧大田一眼便坐了下去。大田心头已是有些气急败坏,完全听不进去课了,第一堂课后,郑涛把果脯分给了学堂里的孩子,分到大田时,后者也是愣了愣,还是收下了,心道:“装什么装。”
待得郑涛再就坐,大田又凑了过去,对郑涛道:“小涛你知道吗,昨天夜里有艘公用船被驾走了。”郑涛见大田又回到原来那般一下课就来分享新鲜事的样子,以为这一块果脯已经化开了两人的矛盾,便道:“那公用船不是随便取去用吗,有什么奇怪的?”
大田见郑涛有了兴趣,便决心吓他一吓,又接着装的很神秘地道:“那你知道是谁在大半夜把这船取了去吗?”
郑涛摇了摇头,大田又把脸凑近了几分,道:“是你的舅舅,王叔。”其实大田并不知道是谁取了船,只是估摸着郑涛这么晚才到学堂,一定是没见着王严的,于是打算用此唬唬郑涛。
郑涛噗嗤一笑:“你这可真是舌灿莲花,难道不知道我舅舅不会船吗?也太有趣了吧!”
郑涛笑声越来越大,周围的小孩听到心生好奇,渐渐围了过来,想知道是什么事情这般好笑,大田只想着吓唬郑涛,却忘了王严不会航海这一出,看情势不对,再说下去只有自己落得个尴尬荒唐,便撂下一句:“你不信算了!”
郑涛也懒得追究,停下了笑声,翻看起书本来。
虽然大田所说在郑涛听来实在是鬼扯,但他也并非完全不相信,就像他以前不知道王严的武功有这么高强,能够一人杀光海贼,也不清楚王严究竟还有多少事情瞒着他。
下了学堂,阿兰等小姑娘本想和郑涛同路而行,但他实在对这个年纪的男女之情提不起兴趣,便敷衍过去,独自一人像昨日般跑了回去。
回到家中,郑涛反复琢磨着大田所说的话,不知为何心中愈发不安,等了许久也不见王严回家来,他想到王严既不知道那征兵新官姓作司马,也不懂驾船航海,断然不可能取了公船出海了,但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如果王严一切都是瞒着他的,那事情理所应当的就朝着最坏那面而去了。
这时房门被推开,郑涛喜道:“是舅舅回来啦!”但进来的人却是隔壁田叔,田叔看见郑涛一人在家,面露疑惑,问道:“咦,涛儿怎么一个人在家,你舅舅呢?”
郑涛看见是田叔进来了自是一阵低落,但也是有礼貌地应道:“没有啊,我也在等他,饭都还没吃呢,田叔你今天在外面也没见着他吗?”
田叔眉头皱着,犹豫了一会,道:“是啊,平日间干完活回来都能撞见他,要是时间不对头没碰上的也有,但是今天可真奇怪了。”
郑涛问道:“哪里奇怪了?”田叔道:“近几天不是每家添新柴的日子吗,都等着你舅舅把柴火送到家里烧饭呢,但是今天没有一户人见过他挑着柴来。”
此话一出,郑涛立马就乱了心神,他明白了,定是王严已经知晓了所有大概,独自一人寻仇去了。郑涛满心想着从山林除贼回来之后,王严再也不那么执着于复仇的事情,但还是没想到他终究是不肯作罢。
田叔见郑涛一脸的忧愁着急,好言相劝道:“没事涛儿,你舅舅兴许是跑后山去喝酒了,肯定会回来的。”王严出海寻仇在郑涛心中已成事实,田叔再怎么劝也是无济于事的了。
田叔又道:“涛儿还没吃饭吧?走,来田叔家吃,今天你婶烧了鱼,等咱们吃了一起去林子里找你舅舅去。”
郑涛是不可能跟田叔讲起这些事情来的,即使讲了,就凭一介渔夫,再不过是多点渔夫,怎么能和那官兵相争,他只盼着王严武功盖世,能报了仇就回来,或是让王严武功没到那地步,自己能够知道报仇无望而逃回来,总之只要是能毫发无伤再见就好。
去到田叔家中,上了桌后大田看见郑涛仿佛失了神一样,心想:“这是怎么了,该不会又被王叔说了吧。”大田本性淳朴,回到家后也知道自己这小聪明耍的不对,也不再去烦恼,毕竟是从小到大的玩伴,见着忧愁心里也自然是关心的紧。
到了饭桌上,听父亲讲起了这件事,大田咯噔一下,脱口而出:“不会吧!”郑涛随即冷冷地盯着他,田叔问道:“什么不会吧?”大田连忙应道:“没什么没什么。”
田叔也不再多问,说道:“待会吃了饭,咱们到林子里去找找,别不是你王叔叔喝酒喝醉了睡倒在里边了。”
吃饭的时候大田知道自己这乌鸦嘴可能真的讲中了,只是一个劲地埋头吃饭,全程不看抬头看郑涛一眼。而郑涛有事在心,没了什么胃口,夹了几筷子烧鱼也就不再吃了。
饭后几人便一齐去了山林里,找遍了王严平时砍柴的地方也没寻着踪迹,大田想到:“糟了糟了,不是真被我说中了吧。”田叔见找了这么久也没找到人,抹下额头的汗,看着郑涛道:“就还有一处地方没找了。”
这处没找过的就是上次王严一把刀杀光所有海贼,一现修罗之态的地方,那次去过的村民后来都知道王严在那起了新的墓地,要是他一个人喝闷酒的话,也只能是那了。
此刻郑涛深知王严是已经出海而去了的,管他什么地方找没找的,心里已经没了所谓。
众人来到郑游穹墓前,田叔走在前面,一眼看见那巨石上写着三人的名字,再凑近,这三人里居然还有王严,心里不知为何,想到:“不可能啊,这老王要是真过去了,谁来给他刻的字?总不能是涛儿吧。”直愣愣看着那巨石搞不清其中缘由。
再瞧了瞧石上另外两人名字,一郑一王,也不认识。田叔望向郑涛,指了指巨石,示意自己整不明白,搞不清楚王严究竟是何意。
郑涛走近以观,看见“愚兄王严”四字,领会得王严定是抱着必死之心而去的,眼泪哗啦啦地涌出,大田和田叔见状想上前安慰却也无济于事,只好陪在一旁等他情绪散去。
三人就这样在墓前待了好久,郑涛仿佛是将泪水哭完了停下了抽泣,田叔见天色快暗,知道在这山林里是怎么也找不着王严了,于是领着孩子回村子里去。
一路上田叔询问了郑涛那另外二人是谁,郑涛也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包括自己和王严为何会在海上漂流,他们一家与司马家族的世仇,以及王严现在又独自出海寻仇,都一个劲的说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