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子俊在此之前就有这个疑问,但一直觉得这种问题不知如何开口询问,现眼下关系又近一步,于是开口问道:“大哥在这巢山做山贼之前可是做什么的?经过我这些时日观察,大哥谈吐不凡,气度和雄心也非常人能比,想必应该出身不同于一般老百姓。”
巢山大约高三百多丈,并不算高,但在这没几座山的毫州,也有些鹤立鸡群的感觉。从这个山坡向下望去,山下的群树犹如小草在风中摇摆。
黄巢没有正面回答,只是望着山下,缓缓说道:“我们就像这树一样,想拼命地长大,拼命地把根扎深,本以为长大了就能承受住风的摧残,但事实确是不管你如何努力,总会有更大的风,它让你毫无抵抗。所以,我们要成为风,我们去左右树的方向。”
“但风是自然的产物,是上天的安排,我们生来就只能是树。一生能找到几棵相似的树,一起扎根,一起享受阳光和雨,一起相伴成长,这已是完美的人生。风太过高高在上,却是那么孤独,自始至终唯它一人。”林子俊不知为何想起了老师遇害时的那个夜晚,窗外的树枝上积压着雪,明明快要承受不住,树枝被压成一个弧形,但始终没有断掉,最终是积雪按耐不住自己落了下来。
“唯我一人又如何,只要,只要……”黄巢攥紧了拳头,没有继续说下去。
林子俊看着他的神情,一时想不起该说些什么,只好沉默,也望着山下。
倏忽之间,一阵狂风吹了过来,在地面卷起一个小型的龙卷风,霎时飞沙走石,黄茫茫的一片。龙卷风在地上蜿蜒的扫过,又顷刻间烟消云散,天地间不留半点痕迹。
“林兄弟,不瞒你说,我原本出身于一个盐商大家族,家族世代以贩盐为生,在曹州也称得上是豪门望族。我十八岁之前,纨绔子弟,不爱读书写字,好游山玩水,放荡不羁。”黄巢突然说道,脸上露出一丝回忆的神色,又接着说:“后来,我父亲为了让我能改改心性,为了娶了一个大户人家的女儿,名叫幽兰,林兄弟,你说这名字是不是很好听?”
林子俊还没来得及开口,黄巢又继续说道:“幽兰是个好姑娘,我婚后也确实一改往日浪荡形象,就想着能好好接管父亲的生意,能和她相濡以沫,一起白头到老。但后来朝廷有一段时间打仗急缺用盐,要购买我家的盐,但是兄弟啊,哪来的什么打仗缺盐,其实就是那些当官的想屯盐,然后在坐地起价挣钱,而且他们买盐出的价钱与强取豪夺没有什么两样。我父亲当然识得他们的把戏,没有答应,却因此留下了祸根。”
林子俊已经猜到大概发生什么事了,有些不忍地看着他。黄巢脸上并没有露出悲愤的神情,看不出任何情绪,接着心平气和地说道:“那日我正巧外出有事,等我回到家,看见的是数十具尸体,整个家族大大小小上百条人命,还有我那尚在襁褓中的孩子。事后想来上天眷顾我,让我活了下来,就是要我报仇,要我亲手覆灭了这个时代。”
林子俊低下了头,沉默不语,他想到了从来没有见过一面的父母,想到了老师林中道,想到了至今仍下落不明的师姐。
“我们都是树,在狂风下不堪一击。”
“这天下尽是不平之事,我们身处这天下,无法摆脱。自己从小想要平尽天下事,想要逍遥在人间,但谁又能真正的逍遥。”
“自己现在看不见未来在哪,找不到师姐,无法进京赶考,困在这座山上无能为力。但就算过了这座山又能如何,过了一山还有一山。”
林子俊想着想着情不能自已,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不停往下掉。
“林兄弟?”黄巢听见动静询问道。
林子俊抬起头,泪眼朦胧,黄巢直愣愣地看着他,半天没回过神来,心里有些过意不去地想:“林兄弟当真是性情中人啊。”
“前路纵有万山险阻,我也要一步一步走过去,任世道沧桑,我心中自有一片天地。”林子俊擦了擦眼泪:“没事,大哥。”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远方的山顶已浮出几颗或明或暗的星星,在黑暗中扯出一道光亮。
“林兄弟,不早了,咱们回去吧。”黄巢站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先行迈开了步子。
林子俊跟在黄巢身后默默走着,突然停住了脚步,凝视着他的背影,淡淡问道:“黄大哥,若有一天你要倾覆这天下,而我要救这天下,那时你会作出什么选择?”
黄巢走了两步缓缓停住了脚步,回过头,眉飞色舞地说:“林兄弟,今天的诗不错,我记住了,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说完就转头继续向前走。
“我也一辈子不会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