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碧玉
我差点给蛟龙似的水怪作了点心,全靠一位过路好汉搭救。他面对如此庞然大物,毫无惧色,竟还靠着个“小玩具”把它玩的团团转,着实令人佩服。我们决定先回他家暖和暖和。他家在前面半山腰上,走个十来分钟就能到。
这位大哥“修八尺有余,而形貌昳丽”:体格高壮,身形健硕,着实对得起“熊”的称号;即便隔着宽大的冲锋衣,也能隐隐看出结实的肌肉;高鼻深目、浓眉大眼,嘴边带着点胡渣;肤色比白人深、比印度人浅,是那种洋人称为“自然晒”的健康小麦色;刚经过一番周旋,体温升高,面颊透着些许红光。
此时他微笑着跟我说话,在“海陆空”发出的柔光映衬下,显得十分俊朗,颇有些阳光大哥哥的意思。我心中一动,四目相对,花痴病就犯了。我赶忙一捏自己大腿,恐怕忍不住盯着看,再把人给看毛了。他却似乎没有注意到,继续引路前行。
路途很近,我们边走边瞎聊。他问我是哪来的,来这做什么。我说是中国来的留学生,来这旅游,怎么让旅游团丢下,又被一个怪老头送到这里。“哦?是中国人啊!”他用中文道。咦?如今真是“嘴里说的念的开始流行中国话”,这长相半洋不洋的本地人也会讲中文?他看我奇怪,便解释道:“我的太爷爷是华人,我们一起生活,所以会一些中文。”
原来如此;清末社会动荡,自1880年起便有广东人来卑诗省淘金、修铁路,他的太爷爷可能就是当时“金山客”或铁路工人的后代。不过那样的话,他应该说台山方言一类,怎么会讲普通话呢?既然他也算半个华人,我觉得还是说中文亲切些。问他有没有中文名,他说没有,想不好起什么。我说:“那叫你‘熊哥’成吗?跟英文意思一样。”“好啊,叫什么都可以。”
我们又谈起两人身上挂的玉牌。熊哥并不觉得他那块是什么贵重物什,随手摘下来给我看:“这是太爷爷传给我的。听说在中国,玉卖得很贵是吗?”其实我不太舍得把我这块随便给人看,不过既然他大大方方地给我看他那块,我也不好显得太小气,便也摘下来作比较:“是啊,中国人说‘金有价,玉无价’;稀有的美玉,你可以说它价值连城,也可以说是一文不值,全看是否有人珍惜。”
熊哥问我他那块玉牌品质如何,值多少钱。我其实不怎么了解玉器行市;好在为了满足大学里科学学分的要求,刚好上了一门宝石地质,多少有些常识。这是一块绿如菠菜的碧玉,色泽均匀细腻;如果不是捧在手中凉飕飕的,仅凭眼观,倒像是块溜滑的软糖。
常言道“美玉无暇”,我对着光在眼前仔细观察,竟真的一丝瑕疵也没有。这却未必是好事:碧玉中含有微量的铁和铬元素,或多或少应该有些黑点白棉;像这样连一点色彩不均之处都找不到,搞不好是个假货。不过他只是随口一问,我也不好给人家心里添堵,于是装腔作势地讲:“鲜翠欲滴,浑然天成,应是上上之品。”他听了哈哈一笑,没怎么当回事。
碧玉在全世界只有三处矿藏:加拿大太平洋沿岸的卑诗省和育空地区、隶属于俄罗斯紧挨外蒙古的布里亚特共和国,以及新疆的玛纳斯县。我国新疆有幸占其一,然而产量和品质却属最低;俄碧居中,如今几乎已经开采殆尽;唯有加碧储量庞大,品质最优。不过洋人对玉石没什么兴趣,除了古代原住民以毛料做刀斧首饰,加碧几乎全部卖去了中国。这其中却是有一段中国人的心酸史,不得不提:
1848至1855年,“大清”子民和欧洲人都怀着疯狂的淘金梦奔向美国旧金山;很快,旧金山的金矿被挖了个干净;到了1880年,淘金者又一窝蜂涌入卑诗省的菲莎河谷。淘金如同赌博,万人倾家荡产,未必能有一人发财。
去北美的中国人,家乡饥荒战事不断;横竖都是一死,搏了命出来讨口饭吃。他们和被贩运到美国南部的非洲黑奴差不多是一码事,都是迫于无奈,被半欺骗、半胁迫,“押”过了太平洋。当时对外贩卖苦力的是满清朝廷批准特权,与外国通商的南方沿海各大“商行”;一将他们送上渡轮,便撒手不管,任由生死。英文里有coolie一词,正是中文“苦力“的音译,专指这种半奴隶性质的底层劳工。
许多中国苦力未及上岸便死在了船上。没有床铺,挤成一团缩在轮船底舱;一个个皮包骨头的男青年,赤着膀子,只穿短裤和草鞋,“猪尾巴”辫盘在头顶;每天的伙食就是两碗稀饭、一壶粗茶,随便弄两根棍子往嘴里扒拉。后来我在唐人街历史博物馆工作,看到很多相关资料;黑白照片上,一双双眼睛空洞无神,仿佛对这个残忍的世界已丧失任何希望。
欧洲人拥有大型水力机械和先进淘沙技术;身体强健,又带着武器;仗势欺人,把中国人统统赶走。“金山客”们只能跟在洋人屁股后面捡漏,却哪有什么金子可淘?时逢加拿大政府大修铁路,山区凶险,左右都是万丈深渊,洋人里活得最不济的都不愿应召。而失去生计的中国苦力为求一碗饭吃,不得不以身犯险,去作铁路工人。
卑诗省到阿尔伯塔省这段铁路下,尽是同胞尸骨:总共约1万5千名华工,死了超过三分之一。人死了,拿块布一裹,就地掩埋;随葬的只有一个小瓶子,瓶子里有张纸条,写着姓名家乡;期盼有一日叶落归根,尸骨得以返回祖国。1889年以后,开始有华人互助组织将有人认领的尸骨送回国;然而多数华工尸骨并未埋在公墓,国内的亲人又无处可寻,所以至今扔沉睡在铁路沿线,可谓死不瞑目。
不过天见可怜,“金山客”中还是出了几个幸运儿:洋人挖空了金子,却不知有比金更珍贵的宝矿:玉石。菲莎河水涛涛,不知何日何时,冲下来几块坚石。这本不算奇事;偏偏有个中国人正好在附近,闲着无工可作,就捡石头解闷,暂时忘记明天早饭还没着落;看见这几块石头,有些特别,心中觉着纳闷:从上游冲下来的石块久经河水冲刷,大多圆润光滑,而这几块却是有棱有角;颜色也非同寻常,通体碧绿,晶莹剔透。这人觉着新鲜,就拿回去给工友们瞧。也不知谁那么有眼光,看出这是块难得的美玉啊!几个人就这么大摇大摆地在洋人面前带走了玉石。
后来几经辗转,不知怎么送回了过,又到了慈禧老佛爷手里。她老人家穷奢极欲,碰到如此罕见的碧玉自是爱不释手。于是有人专门替她倒腾加拿大碧玉回国,作成手镯宝钏戴在身上。其中有一种专门孝敬她的极品,今人称作北极玉:它只可见于北极圈内一个特殊区域,环境酷寒险恶,只有盛夏时节两个月的时间,可在较易到达的储地进行开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