璃川沉下脸来:“那你之前还任由别人嘲弄他,殴打他?”
“他傻他活该,但我就是不能把他给你!”
璃川无奈,便从袖子中掏出了两锭金子,商榷道:“那我用金子把他买下来。”
船夫见钱眼开,立马陪着笑脸道:“好说好说。”便探出手勾去了璃川掌上的两锭黄金,转身就走。陌上尘稀里糊涂就此跟了璃川,寻一客栈吃饱喝足后,两人便离开圣疃,跋涉数千里去追赶星塃城:那座被白骨背在身上的飞天巨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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泛舟于圣疃湖上,有浮光掠影,渔歌杳杳,有烟花蔽空,响彻云霄,陌上尘着洁净的衣裳,赤脚拨弄着湖水,畅快之至。
璃川蹲下身来,凝声问道:“孩子,你记得自己来自哪里吗?”
“我也不清楚,只记得那座巨城是飞在空中的。我还从来没有见到过阳光。”
“你遍体鳞伤结满了血痂,痛不痛?”
“痛。”陌上尘咧嘴笑道。
璃川凝神间,若有所思:“活着这么辛苦,你为什么要来人间?”
陌上尘将双脚从水中抽离,略一思索,便歪着头道:“我站在云端,恍惚听到有个声音在说:去吧,到人间去吧。于是我就落到了凡间。”
璃川知道,那是裴沧楉低喃的声音。自陌上尘降生凡世以后,她已经不能对他有过多的干涉,只能暗遣几位信得过的帝尊去默默守护他。璃川便是其中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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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子之夜,皎皎清辉倾洒在两座绝壁上。
绝壁的外表坚硬而光滑,惨白的颜色比月光还要瘆人,却有很多凡人罔顾危险攀爬在上面。多日艰苦的跋涉使他们面黄肌瘦,衣衫褴褛,包袱里少得可怜的干粮时时散落了出来,砸在下面后继者的头顶上。
所有攀爬者都屏气凝息,不敢懈怠,手上的伤痕新旧交替,没有半点完整的地方。
这两座绝壁如蜻蜓点水一般移动在皇州之上,好像逃避着阳光,永不停歇地往西追逐。大风凛冽吹过,像是铁扫帚般将数以万计的攀爬者推落下了悬崖,此起彼伏的哭喊声,便经常响彻在夜空中。
绝壁的尽头即是星塃城,高高地飘在云端之上,早年间灯火辉煌,笙歌未绝,而那两座绝壁便是白骨的双腿。
若立于城墙上俯瞰,可见一架白骨正背着星塃城,疾驰在深蓝的月空中。
当时鲜有人知道两座绝壁的真面目,窃以为爬到顶端就能攫取无穷的财富,或者出于好奇,而想进城中一探究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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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伯,我们这是在哪里啊?”陌上尘睡眼朦胧,只觉耳边常有碎石跌落的声响,遂喃喃问道。
璃川将短刃插进了石缝里,侧过脸来道:“我带你回家。”
背上的孩子抿起一抹笑意,又继续沉入了梦乡。
此时他们距地数十里,脚下云雾苍茫,长空邃袤,稍有不慎便会跌落云端,粉身碎骨。而眼前的路,缀以清寒的光和肆虐的风,似乎永远看不到尽头。
璃川腾出右手,将腰间的布条往上紧了紧,以免孩子滑落下来。孩子睡意安稳,呼吸匀称,嘴角的口水哗哗地沾在了璃川的衣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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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陌上尘醒来时,他发现自己躺在了一个凹槽里,正面望去则是茫茫云海,浮光微漾,更有雪子飒飒扑来,遮挡了他的视线。他只觉身子受阴寒侵袭,微微发颤,低头一看,原来这凹槽三面皆是阴冷的石壁。壁面虽凹凸不平,却被前人画满了各种怪兽,璃川正盘腿而坐,将占灵轮置于腿上,以吸收纯阳灵气来迅速恢复精力。风吹起他的长袍和头发,如同张扬的旗帜。
“老伯。”陌上尘揉了揉眼睛,慵懒地唤道。
“你醒了?”璃川收回占灵轮,起身道,“先吃点东西吧,我们等下还得赶路。”
用烈酒烘烤出的鸿雁香气扑鼻。云中常有大雁南归,璃川以占灵轮将其捕获,得以使孩子度过饥荒。陌上尘狼吐虎咽地吃净了。食物被事先抹了一层迷药,他吃完很快又陷进了梦乡。璃川便把他绑在了背上,纵身飞出,攀附在了崖壁上。
偶有人失手跌落,璃川总能敏捷地避过,他攀爬的速度远高于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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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时七天七夜,历尽艰难险阻,璃川终于背着傻孩子站在了迷暗森林的入口。只要穿越了这片诡秘浓暗的森林,便可抵达星塃城下。
璃川右脚尚未落地,突见一道闪电撕裂墨夜,凌空劈来,幸好他身法极快,轻巧地避开了。他便敛衣站定,肃然稽首道:“烦请禀告垣依尊主,我奉青龙宫首席之遗命,将陌上尘送归星塃城,还望她给我开辟一条云路。再下感激莫名。”
等候半晌,云光霁开,森林中迅速浮现出一条皎洁的小径。
“多谢垣依尊主,来日我定当登门拜谢。”
再往森林中走去,已无凶险万分的霹雳,也无纠缠不休的魅影,唯见云路两旁尸骸零落,森寒恐怖。想必是攀登者们历尽艰险爬上绝壁,却又殒命在了迷暗森林里,终究不得入星塃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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璃川约莫走了半个时辰,终而站在了星塃城下。这座古老的煌煌巨城,第一次展现在了他的眼前。以城墙的高耸、塔楼的飘逸、灯火的阑珊,再加上笙歌的杳远,犹抱琵琶半遮面地向璃川小露出它非凡的魅力。
城外耕樵者甚众,贫苦百姓以此为生,常将柴薪担至城中售卖,而保衣食无忧。见有陌生人穿过森林,皆暗自惊叹。待细细看去,两人破衣烂衫,蓬头垢面,显然是历经磨难才来到了这里。
“孩子,快醒醒。”璃川停在了城门口,将陌上尘缓缓放将下来,弯着腰对他道,“我即将入住兜率宫,在那里引灵卜世,这是我的使命。魔界之门即将打开,诸天浩劫在所难免。孩子,这里不会属于你,也没有谁会属于你,就算是这样,你也不要放弃希望啊。”
陌上尘闪了闪眸子,目光中透露着不舍:“我可以去兜率宫找你吗?”
“当然可以,我会通顺你全身的灵门,等你到了十六岁,她就会过来接你了。”
陌上尘讶然:“谁要来接我?”
“她叫裴沧楉,你,是她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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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明诠释希望,而被黑暗笼罩的星塃城,似应与绝望等同。
然事实并非如此。它虽飞在空中百余年,因兜率宫上两个伟岸的身影,希望一直都在。
淡月一抹,偷偷滑入虚掩的天际,唯留下千丝万缕的白,宛如彻夜的惆怅残留。
陌上尘侧身道:“老伯,我该回昆仑山做早课了。”
静耳倾听,雁叫霜晨月,晓风拂寒蕊,丝丝入扣的声音遍及红尘,却唯独听不到那些熟悉的低喃了。故人皆已远去。白骨之下,万家灯火,连城千座。白骨之上,孤城千寻,云雾翻卷,这种景状像极了陌上尘此时的心境:热闹都是别人的,他什么都没有。
红尘浮世缘梦太浅;眼前心上念人未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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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段时日,我要去一趟皇州。”陌上尘缓缓起身,嗫嚅道,“她应该要长大了吧。”
璃川躬身再拜,脸上难掩惊喜:“你愿意去见她了吗?”
“那一天,我亲手杀了我最爱的人,为此我面壁十五年,不敢下凡尘。”是该结束这种折磨了,陌上尘长吁了一口气,嘴角抿起一抹释怀的笑意,“如今我放过了自己,放过了天下人,我是应该去把她带回来了。”
说罢,他便掠下屋顶,朝着昆仑山飞去。
人生无非是这样,来不及告别,却又开始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