映入眼帘的、那行斑驳的墨字,犹是触目惊心:
“爱妻裴沧楉之墓。”
那一瞬,沧楉心中顿生起浓烈的悲伤,似巨浪翻涌,要将她吞噬。
她有些头晕目眩,遂乏力般缓缓跌坐于地上。
三年来,她才知顾之澜的情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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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沧楉和剑宗中人相伴前往帝都,在途中遇恶人袭击,无一幸免,顾之澜遂将她的衣冠敛葬于此,立碑以示悼念。
他的用意再明显不过。
“姐姐,你怎么了?”宋天成担忧地问道。
沧楉缓了缓神,兀自痴望着那块墓碑,哽咽道:“我看到了,顾之澜,我代你向她问了好。她说,你为什么没有回来?她说,我应该把你带回来的。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两行清泪滑出眼眶,记忆中,缓缓晕开了那个潇洒不羁的纯净少年;他坐在八条巨犬拉着的琉璃轿里,于流光溢彩间,其声朗朗道:“姑娘,把你的簪子拔下来,我要用来烤串吃!”
“这是我娘传世的遗物,我不能给你。”
“小姑娘脾气这么倔,信不信我放狗咬你啊。”
沧楉回道:“狗都比你识理。”
“以后我赔你一堆金簪,你快把头上的木簪子给我。”
“不给!”
青山野郭,斜晖远照。那是顾之澜和沧楉初次见面,没有多多关照的寒暄,只断定以后再也不要见到了。
不过那日河边的烤鱼确实非常好吃。顾之澜架起烤摊从上午吃到了黄昏。
“起轿。”
一声慵懒的长唤,八条巨犬便拉起琉璃轿,扬起漫天的灰尘、滑向了天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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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钱人外出,必要下榻一间豪华客栈。顾之澜不缺钱,随便从身上取一块玉佩下来都是价值连城。沧楉没有钱,但是剑宗却不缺钱,于是两人相逢在了同一家客栈里。
此去帝都山水迢迢,容易舟车劳顿,剑尊顾及沧楉的身子,便选了这家上好的客栈。
灯火辉煌,人影绰绰,于栏槛外静望,异乡小镇的风景美丽而惆怅。沧楉正打算回房歇息,路过隔壁的房门口,有一人坐于桌前,侧着身唤道:“站住。”
沧楉停下脚步。那人抓起一把剪子,像是使唤惯了下人那样,傲慢地道:“天气炎热,我头发太长了,你来帮我剪。”
沧楉略一蹙眉:“我技艺不精,无法代劳。”
“若是,我偏要你来剪呢?”
“我手拙,如果剪的不好,请你莫要见怪。”沧楉轻吁了一口气,拾步而入。
沧楉剃头的手法确实生疏,把人家后脑勺的头发剪的参差不齐,像是岸石般突兀,短是短了很多,好不好看,反正他也看不着。待那人将头发绾起,露出精致的脸部轮廓,沧楉惊呼道:“怎么是你?”
“我还想问你呢,是你给我剪的头发吗?”
“不然呢。”
“门在那边,你请便。”
“我就不应该进来。”沧楉气急。
昔日阴魂不散的顾之澜,后来,也已尘埃落定。物是人非,莫过于斯。
尘缘掠过人间地,伤的都是有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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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途总是能碰到顾之澜。他坐着大琉璃轿子,扬起漫天尘土,停在了沧楉的旁边。
他咧嘴笑问道:“哟,骑马啊?”
沧楉不言语。
“小妹妹,要不你来坐我的琉璃轿吧,温暖又舒服!”
沧楉瞟了他一眼,还是没有回话。
顾之澜脸皮厚,不可死心:“来嘛,等会哥哥给你烤肉吃。”
沧楉心里嘀咕:“你有这么好心才怪。”
连剑尊也看不惯顾之澜这副放浪的模样,遂从仆人所捧的饭匣中取出了一块肉饼,香气顿时四溢,巨犬闻之躁动,剑尊蓄力一扔,将肉饼掷出了百丈远,巨犬们便疯了一般拉着轿子追随而去,震得顾之澜左右摇晃,差点没把胆水给呕出来。
他为此买光了全城的药材,说是熬汤给自己补补胆,压压惊,不可再在沧楉面前出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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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碰到顾之澜时,他正斜坐在河边,架起篝火烤肉吃,闻道马蹄声起,知是沧楉到来,遂回首道:“小姑娘,你告诉我名字,我就请你们吃烤肉。”沧楉静坐在马背上,端详起眼前的少年:其人无意名利,一生爱好自由和美食,有放浪之形骸,却有纯良之内里;有些傲慢,行事大胆不拘泥于礼法,年纪虽轻,却活得比很多人都要通透。言而总之,他确实是个人才。
沧楉不再轻视他,便微微笑道:“我叫裴沧楉,乃是南域的星族。”
“裴沧楉……”顾之澜咂摸了半晌,拊掌道,“真是一个清奇的好名字!”
剑尊一行人并未停留,而是要赶在天黑前、抵达下一座城镇,这样才不会风餐露宿,以避免沧楉的身子生出无妄的事端来。顾之澜只好独自吃烤肉,吃完再继续追上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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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或者,在峡谷中捕了一只麋鹿,洒了点孜然,架在火堆上烤,专门在峡口处等着沧楉路过。
“楉儿,我给你备了烤鹿肉,你快下马来尝尝啊。”
沧楉回道:“不必了,我们还得赶路。”
“你们今晚打算在哪里下榻啊?”
“摘星客栈。”言语间,马蹄踏尘从未止步,话音落时,沧楉和同行者已掩入了丛林深处。
“我就跟着她到帝都,然后在那把她娶了当婆娘,嘿嘿!我要在路上掳获她的芳心。”
顾之澜后来时常在想,当时他应该追上去的,也许她就不会死。
他就这样追了一路,直到那日雷电交加、沧楉消失在了摘星客栈里。他便将她行囊中的衣物,敛葬于流云峰下。
流云峰下,烟霞树前,我见众生皆是云,唯你归来霞满天。
沧楉黯然收起思绪,将顾之澜的衣冠葬于旁处,便带着宋天成走下了流云峰。
秋风拂过烟霞树,惹落花无数。
参差连曲陌,迢递送丹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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移星皇帝一生滥杀极多,薄情冷酷,却独独保存了七皇子寝宫的原样,日日遣宫女打扫,那些衣物即是沧楉从此处寻得的。
星塃城作为东域最古老的城池,是琴族心中的图腾,虽然被削去了帝都的名号,却依然保留了相当的繁华。
入冬时节,迁都工作按期进行。大军离开星塃城,征辔萧萧,往西行三千余里,来到了圣疃湖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