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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风云暗解云沧渡

“你我都想成为星辰,想把对方照亮,

直到光辉耗尽,才发现我们的距离是如此遥远。”

在滴水城覆灭后不久,移星帝便征调了数十万徭役在圣疃山大兴土木,营建离宫别苑,以做避暑和封禅之用。其间围堤修桥、铺路筑城都已相当可观。望不到头的白玉石阶直铺山顶,两边楼台林立,巨像纷呈,宛如仙路幻境。

往山腰伫立而望,目光穿透空濛的薄雾,可见沙鸥翔集,浮光潋滟,舟楫商旅往来不绝。

新的帝都得以在此基础上、迅速展现出它雄壮而繁复的轮廓,似有破天揽月之势,堪称不世奇观。

一入江湖岁月催,再入故地情难却。顾海泥被囚禁以后,只不过区区三年光景,皇州已换了天下,皇朝不在了,帝都被弃了,整个顾氏皇族支离破碎,不知被迁往了何处。更可悲的是,流云峰下,帝陵中立着两个简易的墓碑,父皇已死,顾之澜已死。一个是她恨不得要亲手杀了的人,一个是她拼了命也想守护的人,如今皆被薄葬于烟霞树后,尽显落寞和荒凉。

恨与爱,皆在世间幻灭。

顾海泥提着酒坛,在掖云宫顶喝了一宿,杳杳残月照着她的孤影,她时而低眉,时而昂首,此中情绪,无人可诉。似是而非的倔强,若有若无的悲苦,时隐时现的怨恨,在杯杯浊酒的滴漏下,错综密织于心间。

如一针一线,满是血迹。

她不喜欢这样的夜色:高而旷远的天空,遥不可及,似是梦魇般会吃人。

破晓时分,巡逻的统领发现了顾海泥的身影,厉声吼道:“你是什么鬼啊,这里是旧宫禁地,岂容你胡来!”

顾海泥骤然凝眉,眸中寒光毕现,遂纵身掠下,手起剑落,结果了那统领的性命。

顾海泥全无醉意,咬着银牙,狠厉地道:“你该对人友善一点。那些你伤害过的人,可是别人做梦都想守护的人啊。”

朝阳跳出地面,于星塃城泼洒下万丈金辉,勾勒出无数活脱而陌生的泡影。顾海泥背着晨光,身姿凛冽,往她所来的地方走去。

她要去找剑宗的掌门,一血家国深仇。听说那人很强大,是独创幻星皇朝的人间神话。

顾海泥没什么好怕的,两强相遇,必有一伤。她自然懂得。

人世间最强大的两个女子,即将在圣疃湖畔狭路相逢。

她们本该惺惺相惜的。

夜半珑明,高而袤朗的天穹,深蓝的没有半丝云痕。唯零星可见虚焰枝绵延的分桠,被天风吹过,凋零下无尽的枯黄的落叶。

听说在昆仑山上那人、横空出世以后,虚焰枝就像一把利刃,随之刺破了凡世的天穹,并在空中无限的蔓延。它伸展的速度虽然极慢,但谁也不可否认它的强势和威压:在无可预知的未来,它定会给诸天带来不可逆转的浩劫。

盛世将启下的宁静,远处的圣疃雪山隐不可见,从湖面吹来凉爽的风,翻起片片鳞光,让这深重的夜色又多出几分灵动和柔情。

在湖滨伫望片刻,沧楉转身回走,准备归营,忽见一道幽影越过山丘,朝前营栅栏那边摸去。她不由分辨,立即飞身过去拦截。那幽影速度极快,奔行百米,竟未引起巡夜士兵的注意。

待近到栅栏外,那幽影自知行踪被人发现,便蓦地停下了脚步,等待沧楉落在她的跟前。

“怎么是你?”沧楉暗自一惊,凝眉问道。

那幽影漠然抬头,紧紧地盯着她,峻急地道:“你让开。”

“你来这里做什么?”

“与你无关,你救过我的命,我不想杀你。”

沧楉眸光相对,沉声道:“若我非要阻拦你呢?”

那幽影将剑拔出鞘,横剑指来,厉色道:“别怪我不客气。”

话音未落,那幽影纵身飞来,直取沧楉的性命。沧楉脸色一凛,步伐极速挪开,剑刺了个空。那幽影暗自惊讶,便手腕一扭,运足劲力,将剑偏右刺来,沧楉出手迅捷,闪身攻击其腰腹。那幽影遂将纤身后撤,戛然止于远处。

那幽影心惊问道:“你到底是谁?”

“姓裴,双名沧楉。”

月下的风骤然凛冽,吹得衣裙飒飒张扬,远处湖面的浮光,近处树木的静态,都已被这风撕裂;遍地碎叶席卷而起,凌寒的杀气扑面而来。

那幽影仰面冷笑,那笑容仿佛从幽冥涌出,凝聚出无限恨意,酣畅的倾泄。她的眼神冷酷至极,似是尖锐的冰凌,投射而来令人胆颤。

“原来你就是剑宗新的掌门。昔日,我欲入滴水城,剑宗不允,几近将我冻死在城外,后来我欲拜入洛南门下,她非但不收,反将我囚禁三年,而今,你害死我弟弟,覆灭我皇朝,逼死我父皇,流徙我族亲,新仇旧恨,今日我就跟你一块算算。”

“你是……”

“前朝公主顾海泥!”顾海泥黑裙裹身,绰约中带了一些冷硬飒爽,步伐匆匆转动,执剑奔来,厉声吼道,“拔出你的剑,你不会是怕了吧?”

沧楉清眉蹙起,自知此战无可避免,便飞身纵入高空,长裙飘袂宛如流云,暗暗倾洒风华:“顾海泥,不要逼我太甚!”

月辉清凉,照着空中佳人,宛如凝玉。

风吹过,复如绽开的花,清妍至极。

冽冽剑气往来纵横,割裂浩瀚长空,剑刃碰撞的火花,频频迸溅,宛如烟花落空;身影的转变腾挪,瞬如雷电,略差半招,都有毙命的凶险。顾海泥招招狠毒,恶猛凌厉,沧楉的挡拆行云流水,大开大合,两人拆招数百次,几经风云变幻,依然难分胜负。

天泽众人和士兵们纷纷出了营帐,立在栅栏前紧张观望,不敢上前插手。

然,以境界和实战经验来看,明显是沧楉占得上风。顾海泥的剑道天品是由哑巴翻找给她的剑术秘籍,而辛苦练来的,虽竭心参悟,终有所得,但实力上还是略有差异。故而激战至后来,其攻势渐趋乏力,只剩招架保命之功。

顾海泥心性偏执,如恶犬般极其难缠,沧楉料想,若不将她重伤,确定出明显的胜负,她必会不罢不休,让这场打斗难有尽时。

沧楉故意退却数丈,留出足够的空间,便将剑一横,开始使出必杀绝技。只见数道清影在空中交错疾进,变幻而缥缈,转瞬已至顾海泥的跟前。

“飘袂!追魂!绝影!”

三招已毕。顾海泥挥剑来挡,却击中的是几道虚影,突然她听背后“噗嗤”一声,阵阵痛感传至心扉,便觉体内的气血纷纷外泄,头晕目眩之际,她始知那剑偏出胸膛半寸,刺中了她的后背。

“破天极地?剑道极致!”顾海泥抬起苍白的脸,问道,“你为什么不杀了我?”

沧楉低眉道:“顾之澜希望你活着。”

顾海泥将剑拔出,铿然掷于地上,冷冷地笑道:“那我现在就去问问他,究竟是被你灌了什么**汤,竟为你舍弃了自家性命!”

顾海泥猛然转过身,竭力一跃,落进了圣疃湖里。微漾的光影被那利落的身子击碎,溅起凄凉的浪花。

夜半的钟声自渡口传来,低沉的如同少女啜泣时落在玉阶上的声响。

一声声都是绝望。

縠纹总会平息的,光明也总会到来的。被黑暗所吞噬的人,也曾在光明里苦苦挣扎。

这一次,顾海泥走的异常决绝。

她走了,花还是一样开。

触手即碎的泡沫,因有光的照耀,而绚丽璀璨。

顾海泥往水底沉沦,在气泡淡薄的光芒中,她仿佛看见了顾之澜那张一抹无邪的笑脸。他站在掖云宫里,阳光在殿中布下耀眼的格阵,身前是云淡风轻的天空;手里擎着一只风筝,那笑起来的酒窝特别迷人。

他说:“姐姐,你在哭吗?”

他伸出小手来抹她脸上的眼泪。

顾海泥抬眉问道:“姐姐是不是很脆弱?”

顾之澜摇了摇头,咬咬牙道:“小小年纪,放声哭泣总比强忍痛苦的要好。”

她在水中,落下了一滴泪。恨当年走得太仓促,很多话都没有来得及说。

然后,她自甘沉沦,忘记一切,包括爱与仇恨。

只是在顾海泥的印象中,那湖底似乎有了异动,一股雄浑的力量在隔绝她四周的水流,使她不再感到窒息。在空濛的金光下,她看到一位身穿裹尸黑袍的男子站在了一只巨大的乌金犼上、迅速地朝她游来。

待近身时看,他居然是一位俊美的、近乎邪魅的年轻男子。

那男子掠下乌金犼,将顾海泥轻轻抱起,再回身一跃,便骑着那巨兽往北溟游去。

他说,我带你回家。

顾海泥几近带着哭腔说:“可是,我没有家呀。”

“不,你一直都有,人间才不属于你。”

从此她的名字,不再叫做顾海泥。

望着顾海泥以决然之姿、沉入水底,沧楉的心中也已萌生去意。她总觉得声名权势并非她所想要的,只是身处其位,不得已而走到了现在。而要在不久的将来,成为皇朝至尊,统领四域,更是她不想看到的结果。

数日后,月华如纱,静影沉璧,沧楉把宋天成唤到了圣疃湖边。清辉影映下,两人仰望着巍峨的圣疃雪山,眸光中却各有意蕴。

沧楉思忖良久,凝声道:“若要你入主圣疃山,你可愿意吗?”

“姐姐,圣疃山乃是剑宗枢纽所在,你不是喜欢落雪吗,那里终年都能看到漫天飞雪的。”

“你心怀天下,那里才是你的舞台。”

宋天成惶惶退却了两步,嗫嚅道:“我不配……”

“心怀天下者,才配得上正义之师。”

宋天成踟蹰半晌,咬着唇问道:“姐姐你要去哪里?”

“我已心如止水,只想行走天涯。”血雨腥风争权夺利并非她想要的,反而早已厌倦。沧楉脸上的笑意极淡静,却深含释怀之意,遂叮嘱道,“他日你若执掌幻星皇朝,内事不决可问天泽的叔伯,外事不决可靠剑宗的将领,他们都是侠骨柔肠的好汉,定会尽心辅佐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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