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着大摇其头,一边雪无疾讪讪笑了下,握拳轻咳一声,刚想随意附和几句,就听对面席上当首的左相笑道:“哎呀,真是余音绕梁,荡气回肠!此番心意实是许久未曾体会。若老夫记得不错,上回得闻大家奏曲,还是建业十七年的初春,太子的满月礼。大家于残阳铺就的月西江面弹曲遥祝,那般风华,帝都万人空巷,争相来看,成了个‘玲珑琵琶满江红’的美名。老夫至今还记得当年漫天的红霞,真是绮丽非常。如今算来,已有十七载光景。不想当年盛景今又在,这还要多亏凌卫公的金面啊!”说着,他举起酒杯,遥遥敬了一下。
卫国公似是也甚为满意,举酒满饮,笑道:“孟先生许久不涉俗事,此番肯再次出山,实属高义。天气虽凉,然曲美酒暖,愿左相尽兴,诸位尽兴!”说完,他左手对着水榭下方一抬,立时有人将热酒送到了小舟上。孟大家和几位乐师吃了酒,又谢了赏,便继续弹奏起来。
就着管弦之音,宴席上觥筹交错。左相既开了头,诸客便一一敬酒,言辞含蓄恳切,尽是惜别之情。卫国公来者不拒,皆含笑饮下,仿佛饮的不是十年陈的海棠花酿,而是清水一般,一双眼睛始终凌厉矍铄,丝毫无有醉意。几番下来,众人不禁啧啧称奇。
卫国公一一扫过诸人面色,见时辰差不多了,便给管事蒋辉使了个眼色。不多时,在满席宾客的笑语掌谈中,榭下小舟静静撤去,一艘画舫悄然而至,在众人毫无预料间,霍地点起了灯。众人一惊,转头一看,就见舫内或坐或立,一众衣衫轻薄的女子笑语嫣然,正与他们隔水对望。随着一声清脆的击板,原本静若处子的舞姬们忽然舞动起来,衣袂飘举,犹若飞仙。
满座“嚯嚯”之声顿起,诸宾都不约而同地停下手头交涉,定睛看了起来。但还没看一会儿,宾客间又骚动了起来,接着就有人激动地手指连颤,指着舞姬中当首的两个连声抽气道:“这......这不是李行首和张行首吗?这......这怎么......”
“谁?香香姑娘和李莺莺吗?她们......她们竟都来了?”
这下雪无疾也认了出来,不由跟着倒抽了一口气。先前那位孟大家现身时,他尚没什么感触,但这两位的名声他却是早有耳闻。要说名花争艳得百草巧求之事,在这富贵温柔乡里自是屡见不鲜。可能闯下这般名头的,近几年来的确无出此二人其右者。今夜宴饮究竟有何魔力,先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孟大家历时十年再次出山,而后又是名满京都的两家行首一同献舞助兴。今晚元京城的乐坊生意是不做了吗?
更令人难以置信的是,这一向针锋相对的李张两家今夜竟凑到了一处,还笑靥生花,似乎先前为争花魁整出来的那起子风流韵事全是笑谈一般。在座有不少都曾是这两位的裙下之臣,为自家粉头争风吃醋干出过不少荒唐事。没成想,这昔日斗得乌眼鸡似的两人今夜竟亲如姐妹,倒显得他们这些拥趸如同幼稚小儿一般,简直堪称奇闻,叫人如何不瞠目结舌。
画舫内舞姬的裙摆越旋越高,宴会气氛也渐渐达到**。又是一番酒毕,右手首席上,一大腹便便,满面福态的老翁以手击案,连拍了三下,接着双眼一弯,挤出三条纹路的笑意来。他举起酒杯,对着卫国公遥遥敬道:“凌公乃真英雄也!上马英豪,下马风流,人生百年,快意无极。正所谓......金戈铁马刀未老,保境安民血犹烧。如此英雄......薄酒一杯何足意......”说到这儿,他顿了一下,举头望了望天。阴云此时俱已散去,露出墨蓝色的朗朗天幕来,一轮弯月如薄纱一般挂在天际,周遭两三星子,朦胧可见。那老翁得见此景,迷离醉眼竟有些湿润起来。他又低下头来,将手中酒杯高举,向着卫国公遥遥一拜,高声道:“星月入怀敬功劳!”
“好!”立有附和之声无数。
卫国公嘴角微抿,似是十分窝心地笑了笑,而后也举起杯,道:“温相高才,老夫却不敢当。身为将帅自当保家卫国,马革裹尸,正如右相为国尽忠,鞠躬尽瘁。若论功绩,老夫远不及右相万一,此酒当老夫敬你。”
“岂敢岂敢,凌公忒也过谦!”温相满面含笑,丰盈的双颊泛起润泽的红光,“此酒当同饮,共勉之,共勉之,哈哈哈哈......”
画舫中一曲舞罢,众乐师又热热闹闹地弹起了琵琶,正是今夏刚刚流行起来的《月西欸乃》。靡靡之音飘过水面,穿过厚厚的院墙,一直传到内院一间静室之外,就好像打在了一座无形的冷墙之上,蓦地停住,再也度不过去。
天色已暗,室内却未点灯。透过打起的轩窗,只能隐约看到一个小小的身影跪坐案前,案上似是躺着本书,白色的纸页在暗中有些扎眼。这小人儿垂着头,似乎在细细品读。可一点光都没有,白昼里都读不尽的大道理,又如何能在暗夜中得悉?
凌萧默默地跪坐窗前,一袭白衣裹着他稚嫩却挺直的腰板,几乎要将他裹成一尊石塑。他静静地盯着案上的书页,如同入定了一般,纹丝不动。尚有些嘟起的嘴唇紧抿着,仿佛在思忖人生最艰难的奥义。只不时有风掠过,骚动他的眼睫,他才眨一下眼,给冷肃的小脸添上一丝活气。
今日心情抑郁。
其实不止今日,这几日他的心情就像连绵不绝的秋雨一般,哪怕是阴着,都要能滴出水来。但他不想对外人说,谁也不想说。他不想被人看透心思,不想被人安慰,更不想哭,便只能硬挺挺地沉郁着。而这份沉郁,在今日算是达到了峰顶。
这一向,从不事奢靡的外祖似是转了性子,早十几日就开始筹备今夜宴饮。凌府大,人口又少,闲置已久的鹿园也被下人们收拾出来,以做筵席之用。乌乌糟糟十余日,今日总算万事齐备,大开府门迎宾。全府上下就像是过灯节一般——不,灯节哪里有这份热闹——从申末起就熙攘若市。全府零使的小厮丫鬟婆子加起来也不过四五十个,都被调去侍奉宴饮。一向沉寂的鹿园今日披挂重生,而这正儿八经的主院却像是弃园一般,冷冷清清。
远处丝竹袅袅,纸醉金迷,仿佛一派繁荣,勾画享用不尽的欢愉。但他的心里却是冷的。他知道,这场外表盛大的欢腾是在庆贺旷日持久的别离。外祖要走了,要到极北的地方去,剿除匪患,坐镇边境,以保江国国土安宁,百姓和乐。而他自己却不许携家眷亲属,以花甲之龄孤身上路,不知此生还否有再见之期。没有人告诉他这件事,全府上下都知晓,只默契地瞒着他一人。但他还是知道了,知道了却也不问,只一个人默默的闷着。
已是八月底,白日里虽还暖和,夜风却已有些凉。他久坐窗前,又不活动,一任冷风往热身子上扑,时辰久了,就有些发寒。鼻子一痒,他打了个喷嚏,再呼吸起来,鼻内就有些阻滞。他抱了抱手臂,刚想起身关窗,忽听外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接着一声声呼喊便响了起来:“少爷,少爷!你在里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