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残月如钩,星光黯淡,幽幽的腥甜萦绕鼻尖,眺望远处森森宫苑如庞大的魇兽蹲伏在无际的暗夜中。若瑾斜倚宫墙蹙眉而立,方才熙熙攘攘聚集此处的众宫人早已做鸟兽散,而她这个随波逐流来此救火的新晋宫女竟然找不到回屋的路。
若瑾毅然拔腿前行,两侧宫墙高耸,穿过这条夹道眼前出现一个岔路口。若瑾心中默念静夜思毅然决然选择向右走,路竟愈行愈远,偶尔还有几只野蜂嗡嗡在头顶上盘旋。
绕过一处蔷薇花墙,视野骤然开阔,目力所及之处有幢幢黑影,耳边啾啾虫鸣阵阵蛙声,若瑾心中疑惑,莫非此处是御花园?
再行几步一片足十亩有余的水塘闯入眼帘,塘边种着密密匝匝的黄菖蒲,塘里挤着亭亭玉立的紫芙蓉,菖蒲与芙蓉皆高出水面数尺,夜风拂过,摇曳生姿,紫芙蓉中间留出一道蜿蜒的水域,不知通向何方。水域尽头自然不会是昭阳宫,若瑾此时便无心赏景,她抱膝坐在水塘边。
忽然身侧黄菖蒲丛中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一排菖蒲倒伏在池水里。
若瑾弓腰起身蹑手蹑脚循声靠近,忽地眼前一黑,一件衣裳劈头盖脸地罩住她。
她蓦地受了惊吓,两手拽住衣裳左右撕扯脚下自是趔趄,慌乱间身体前仆,意念中这一仆必定是仆倒在水塘里,可倒下时却没有噗通入水的声音,水没发顶的触感,她的身体碰触到一个温软的物件,那物件闷哼一声,竟是一人。那人在她的冲击力下猛然后退一步,两人一个仆一个退,脚下之物便剧烈摇晃起来,大半柱香功夫才堪堪平稳。
适才偷袭之人低声惊呼,随即发出扑通跪地的声音,口中喃喃:“殿下恕罪!”。
若瑾也稳住心神,她左拉右扯终于撇开蒙眼的物障,却发现一双如幽谷深潭般的眼睛觑着自己,那对幽深的眼瞳里倒映出自己惊惶无措的面容。
她低下头却发现自己立在船上,她的双臂搭在他的腰际,身体依偎在他的怀中,一缕温热的气息似有若无地在她鼻尖萦绕,这个姿势很是......暧昧。
既已意识到姿势暧昧,若瑾第一时间撤下双手向后退去,谁知退后一步竟无落脚之处,眼见着就要跌入塘中,面前那双幽潭似掀起一层涟漪,晅王迅即地伸长手臂,五指牢牢扣住她的左腕,她又感受到一阵熟悉的痛楚。
若瑾腹诽,为何他还是这般强势地扣住她的左腕,那夜的隐痛还未消散,今夜又添新痛。事实上她误解了他,他俩身处船头,她后仰之力本是不弱,如不用力拽她,她必然会跌入塘中。
这一切又都在若瑾意料之外,此时她被用力一拉,只觉身子一轻又仆倒在他怀里。
船体又一阵剧烈摇晃,这一次晅王烈曜阳使出千斤坠,瞬间船平稳人安稳,二人都不至于跌进水塘里。
这次若瑾再不敢贸然行动,她默默地将左腕从他的掌中撤回。
水塘边那个始作俑者--景乐已跪伏许久,眼见这一系列的变故惊得嘴已合不拢。
晅王烈曜阳倒是一派镇定,他挑挑眉,“你怎么在这里?”
“奴婢,奴婢本是去清净苑救火,可是回宫途中迷路了。”若瑾微微躬身行礼。
“救火?”一片乌云遮住黯淡星光,若瑾唯见晅王眸光一闪。
“昭阳宫西南方向的清净苑着火了,我便随众人去救火。”若瑾有些心虚,若晅王问她为何不随众人离开她又该如何回答。可是晅王并未多问,他突然按住肩头,两颊痛苦地抽搐,汗粒从额头滚下来,他盘膝坐在船上,极力压制着痛感。
这样的神情摆明就是肩头有伤,如何能逃得过医者的眼睛。
“殿下可是肩头有伤?奴婢颇通药理,可以为殿下诊治。”医者仁心,若瑾想也未想脱口而出。
晅王微微点头,若瑾忽然想起这伤口在晅王肩头,若她验伤需先解开晅王的衣襟,这可如何是好?
晅王似猜出她的犹疑,他示意景乐过来,景乐爬起身小心翼翼地踏上船。跪下来为晅王解开衣领褪至肩头。
若瑾上前查看,只见他肤色白皙肌理匀净并无外伤。她有些疑惑,再仔细搜寻发现有几个细微不可察的红点。回想起路上遇见的野蜂,她顿悟晅王是被野蜂所伤,“殿下可是觉得肩头麻痒,有针刺般的痛感?”
晅王点点头。她取出一块砭石,贴着红点细细摩擦,直至肤色泛红,她才收起砭石,又取出两只小小玉瓶,“膏药外敷,丸药内服”她将玉瓶递给景乐。
景乐接过玉瓶也瞥见了她微红的脸颊,他心知若瑾毕竟是女子不方便涂药,便自行为晅王涂药,又去船舱里取些水来服侍晅王服下药丸。做完这些他低头上岸消失在夜色里。
适才一见晅王肩头蜂刺,若瑾便了然这伤来得蹊跷,若确是为清净苑的野蜂所伤,晅王自是不便宣召御医诊治,因此适才自己提议验伤虽是逾越,晅王却未拒绝。
想到这一层,若瑾都不得不佩服自己的机智,莫非晅王与那处宫苑的主人有仇?那他可曾发现那处结界?若瑾胡思乱想未免顺口一问:“殿下为何被野蜂所伤?”
“我在此夜钓,怕是不小心被野蜂蜇了罢。”他轻声说,“野蜂有毒?”
“野蜂本是无毒,但着火之地的植株有毒,野蜂食用毒素又将毒过给了你,不过幸亏你遇见了我,我这灵药天下无双,你很快便会痊愈的。”若瑾利索地说完这一串话才懊恼地想起,她居然忘记自称奴婢,而且还“你”呀“你”的称呼晅王,这太不像那个花瑾或若瑾的言行了。
她偷窥晅王,见他并未在意。
“那日破晓时分我便出城送云兄离开煜都,回宫之后才知道你被母后留在昭阳宫了。”他淡淡地说。
这个话题转换的颇快了点,若瑾愣怔片刻才明白晅王说的是哪一日,应是她被召入昭阳宫的那一日。
“你且忍耐几日,我会想办法让你离开昭阳宫。”他说,神情之间流露出几分坚毅。
第一次在相府相遇,他便对她印象深刻,冥冥中似有一种熟悉的感觉。适才拥她入怀,一种从未有过的情愫在心中潜滋暗长。只是他清楚的知道,是他将她召进宫,也将不可避免地将她卷入这深深宫苑中最肮脏的暗流中,未知的岁月他能否自保尚不自知,不过他会尽力保护她的。
他的话令她有些恍惚,类似的话曾经有个人也说过。“别哭,我一定会帮你的。”她有些茫然,是谁说的呢?
她自嘲地笑笑,面前的人语声温和,“朱槿”那孩子轻柔的呼唤,她蓦然了悟,“他还是那个孩子,或许是过去的几年里经历了太多的磨砺才令他如此冷漠自持的吧。”她这样想着,心软了,化了......融化在这碧波荡漾的秋水中。
二人静默不语,一种未名的情绪在空气中蔓延。
良久晅王烈曜阳微咳一声,“时辰不早了,你快回去罢。”
若瑾忆起那日柳皇后侍女咄咄逼人的问话,她冲口而出:“殿下需多加小心。”
几乎同时,晅王也注视着她的眼睛:“昭阳宫中且多加小心。”
若瑾抬眸迅速瞥了一眼晅王,低垂着酡红的面颊,几步踏上岸向远处跑去。经过蔷薇花丛时,似乎景乐拦住她为她指明回昭阳宫的路,她的心还在突突地跳,也不知是否记住,她便匆匆跑开了。
晨曦微明,若瑾终于望见椒兰殿高挑的飞檐,她停住脚步,回身望去晅王早已不见。昨夜的他清俊挺拔如山中古松,倒影在滟滟流波之间,竟有一种天地相融的寂寞。
二
数个宫女太监在那次救火之后便病倒了,绿珠见若瑾干活利索人也听话,兼得会品花插花,便令她每日关照椒兰殿里的供花。
这几日柳皇后身体稍有不适,晅王烈曜阳便日日辰时入宫陪侍,柳皇后病中慵懒,有时隔着屏风受了大礼便令晅王离开。
每日辰时若瑾采摘鲜花插瓶,晅王此时也是匆匆来,匆匆去,二人即使相遇也是无言而过,水塘之事仿佛未曾发生过。
淑妃每日巳时必携着小皇子来昭阳宫陪侍皇后,她是柳皇后族妹,长得与皇后有几分相似,对待皇后也极为殷勤恭敬,小皇子也正是活泼讨喜的年龄,她们在时椒兰殿内言笑晏晏甚是融洽。
淑妃见皇后这几日总是神色泱泱,她便命人采来绿萼梅,道是绿萼梅在巳时花香清雅,皇后闻了可以提神,绿珠便令若瑾每日巳时奉上绿萼。
今日因煜皇派人送来一管紫玉洞箫,柳皇后便邀来淑妃,淑妃又携上小皇子和入宫探病的傅瑶一同来到昭阳宫品萧。
晅王素来擅长吹箫,柳皇后便命绿珠请来晅王。
待若瑾捧着青瓷花觚在殿外侍立,等候机会进殿奉花时,只见殿中一人白衣肃立。箫声咋起,叠音如群山绵延,颤音若珠玉相击,滑音如流水淙淙......箫声时而清越激昂,时而呜咽低吟......
一曲毕,余音袅袅绕梁不绝。
傅瑶剪水双瞳之中似燃起两簇灼灼火苗,她扬声称赞:“殿下的箫声美妙至极,令小妹闻之忘俗。”
淑妃觑见柳皇后神情木然,她低低笑了一声,“世人常道乐如其人,我观晅王殿下的箫音,里面有金戈铁马之音,有鸿浩凌云之志呢。”
说完她又快速地瞥了一眼柳皇后,见皇后眉峰微蹙,又关切地问:“皇后姐姐品了这半日的箫,可是乏了?”
绿珠急忙向殿外的若瑾使了个眼色,若瑾双手捧瓶献上绿萼。
待她退身出殿时,傅瑶正向皇后走去,可巧不巧挡在若瑾身后。
傅瑶佯作躲闪却一脚踩住若瑾的裙角,若瑾反应迅速单手撑地才未绊倒。傅瑶右手按住她的肩,幸好她是闺阁小姐体轻人瘦,若瑾才未被推倒在地。
若瑾顺势跪下,“小姐可站稳了?”
傅瑶抽回右手,轻哼一声走开了。
若瑾心生不快,这大小姐今日又要做什么?忽然她瞥见晅王烈曜阳口唇翕动,她默读唇语似乎是“小心”二字,她眼前浮现出方才傅瑶那寒冰般凌厉的眼神心中了悟。
柳皇后并未注意这个小小的插曲,她以手抚额,“哀家有点头晕,晅王你先回去吧。”
晅王立即撩衣下跪,“儿臣告退了。”
柳皇后瞥向淑妃,“妹妹再陪哀家片刻,你们都下去吧。”
傅瑶本想留下见淑妃向她使了个眼色,悻悻离开。
若瑾随着众宫女离开大殿,她坐在偏殿回廊下,伸手摸向发间,一枚亮晶晶的物什滑入掌心,是一枚镶嵌珍贝的绿玉耳坠。
傅瑶佯装与她相撞,晅王提示她小心,以她在相府听壁角的经验,这是一出精心设计的好戏。只是自己竟成了戏文里的角儿,实在难以理解。莫非傅瑶喜欢晅王所以便爱屋及乌地认为晅王与哪个女子稍近些,那个女子便是她的竞争对手了?
若瑾面上又是一红,她能出现在人族应是肩负使命的,只是她不知是何使命。何况她还要去九嶷山寻找爹娘,怎么可能在这深宫之中成为三角恋的女主呢?
她拈起这枚绿玉耳坠,环状的羊脂玉如秋水般莹润,中间镶嵌着一颗彩釉贝壳光华流转,绝非等闲之物。她静默凝睇,珍贝绿豆大小,表面釉纹繁密似是镌刻而成,竟与那支碧玉玲珑簪上的刻纹有异曲同工之妙。
她掏出簪子,将珍贝嵌入凹陷处,簪子喀喇一声居然弹开了,露出一段细如米粒大小的孔,她从孔中慢慢抽出一张薄如蝉翼的帛条,缓缓展开,上面仅有一行蛇形文字。
若瑾心中讶异,远处一阵喧哗,她不敢细看急忙将簪子帛卷塞入怀中。这贵重的绿玉耳坠又该如何处置,她低眉思索。
傅瑶疾步走来,她的丫鬟彩杏,宫中女御长率领数名宫女紧随其后。
“是她趁乱偷了我的绿玉耳坠,那可是舅母送我的无价之宝。”
若瑾见众人气势汹汹而来,急忙跪下行礼。
女御长怒斥:“你偷了傅家小姐的绿玉耳坠?快快交出来。”
若瑾摇摇头并不畏惧,“奴婢并没有见过什么绿玉耳坠,何来偷盗之说。”
“你一个宫女,不去大殿侍候,一个人鬼鬼祟祟在这里做什么?肯定是你偷了那绿玉耳坠,畏罪藏在这里!”彩杏呵斥。
若瑾一口咬定自己没有偷东西。
傅瑶冷声哼道:“这丫头嘴太硬,不动些刑怕是撬不开她的嘴!”
女御长大喝一声:“来人,掌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