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前一天,庆三娘将杨兰陵叫去,道:
“兰陵,方才河桥乡范里正具简来请,说明日乡里要办社会,想请了咱们去唱一回。”
“清明理应上坟,哪有唱戏的规矩?”杨兰陵立在廊下,撮了嘴逗弄绿头鹦哥,手里擎着一把半个巴掌大的银壶,往那景泰蓝绘牡丹舞蝶的食罐里添了点水。
“听说是他们家老太太的意思。”庆三娘似是无意,信口道,“范公子还特特地要你去,一趟放下一百两呢。”
虽说杨兰陵打点好了丫环,不让消息传到三娘耳朵里,但她还是有点心虚。就算知道又怎样?祭拜亲人有错吗?她暗自揣度着,转到另一只鸟笼,淡声道:“哦,既然如此,去就是了。”
次日未及午时,车马已到河桥乡。众乐伎纷纷下车,但见一座农家小院,四面青绿田野环绕,南面一条如镜的小河横贯,北望远处一片黛色山影,便是因梅花繁多,山形如凤而别称梅凤山的风山山脉。微风掠地,隔着竹墙茅舍,可见几只风筝嵌在蓝天白云间。
院内悄寂,范家丫环将姑娘们让至里屋,独将杨兰陵请出去。众人好生奇怪这里一个人也没有,没村没店的唱戏给谁听呢?惟见此处风景秀美,兼之兰秀在后院发现一窝雏鸡和一对雪白的小兔,也就不再多想,纷纷跑出去围看。
正嬉闹着,忽听身后有人轻嗽两声,几名年长的乐伎当先回眸,满眼诧异,只见杨兰陵一身雪白的孝服,洗尽脂粉,静静立在门首,身旁一位儒雅公子,并两个小丫环。其余诸人纷纷起身,兰凤等年少的女孩们低低叫声“陵姐姐”,却不知该怎么称呼那公子,便胡乱见礼,就听杨兰陵轻声道:
“我前不久刚得知,阿爹和兄弟妹妹们都没了,今天只是借故出来上坟的。妈妈那儿我自会交代,还请姐妹们照应一二,什么都不说则事事太平;走漏出去,怕就葬送了我。该怎么着,大家心里都清楚吧。”
众人面面相觑,兰彩走出来,道:“咱们自然是不会负了彼此。但话虽这么说,坊里规矩,妹妹你也清楚。妈妈只当咱们出来唱戏,以现今情势,光赏钱一项,走一遭怎么也不下二十两,打赏的钱,又都是大头儿上交的。那今天这项算没了,回去怎么办?”
杨兰陵不言语,低了头整理袖口,范景原上前一步,道:
“这件事包在小生身上,诸位只管放心,就当是出来踏青,这座舍院平时鲜有人来,姑娘们如有什么事,尽管跟丫环说,到时我自会送杨小姐回来。”说完看向杨兰陵,轻声道:“时候不早了,走吧。”
她提起裙裾,低头走出去。门外一架马车,草地上一个小书童正一步步地往前扑蚱蜢,扑一把,一道绿光闪一下。
“慧言,慧言,”范景原一面扶杨兰陵上车,一面叫道,“来呀,走了。”
慧言奔过来,扒上驭手座,卷起嘴唇吹了一声,又打个响亮干脆的鞭花,辕上架的白马喷着响鼻,沿着田埂往前走。杨兰陵独坐车中,一抬眼见范景原跟慧言一起坐在外头,便轻声道:“你就不用去了……你们家不也得上坟吗……”
“不妨事,回来赶得上。”范景原回眸,淡淡一笑。
她没再多话。小窗上的琉白丝帘轻轻飘起一角,她一路向外望着,满目大块大块、碧青的麦田,长出半寸来高的小苗,一群农家孩子赤着脚,大叫大笑地乱跑,一面频频回头张望。天上飞了三五只沙燕风筝,在和煦的风中摇摆不定,勾来几对真燕盘旋左右。田畦间的水渠里冒出几根苇草,水面上不时吐几个泡,咕嘟嘟的,探出泥鳅那满是胡子的嘴。
再往前走一程,麦田渐稀,转为忽高忽低的丘陵,陵下时有一片水塘,边上总立着几株树,或有一群不知名的候鸟滴溜溜地唱着洗澡;或在水里懒懒地卧着一两头大牯牛。牧童时而呜呜弄笛,时而钻进水里摸鱼,一听见小路上驶来马车,便跑到近前看。
走了近半个时辰,树林多了起来,凤山陵脉也更加清晰。树林边星散了坟堆,青烟缭绕,哭声时大时小地传来。小车又绕过两片树林丘地,在一座不高不矮的小丘陵下停住。杨兰陵刚掀起帘,范景原早已下车,伸手扶住,慧言提了身边一只柳皮篮子,先自跑上陵去。
“这一片大都是野岭,梅凤山的余脉。”范景原前头领路,往山上走。“那年伤寒,一家人里活下来的没几个,大都灭门了,所以荒坟居多。令尊等人的墓,好歹令慈还立了块牌子,总算没遗失了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