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又被我妈安排相亲了,好烦,不想去。”
她盯着手机,反复看着聊天室最后一条自己发出去的消息,等来等去没有新消息。手机锁屏再打开,屏亮再锁屏,这样重复了几个来回后她开始认命地放下最后那点固执,开始准备换下护士服。
今晚就还按照往常的套路来,总而言之先干他个三碗酒,看谁能把清醒的神智保持到最后吧。这招屡试不爽,百试百灵,基本上跟自己对着喝了几轮的男的最后都跟自己勾肩搭背称兄道弟了,甚至于最后他们压根忘了自己是他们的相亲对象,大家偶尔一聚,小酒一喝,何乐而不为呢。
有什么想不开的一定要谈恋爱啊,是吃的不好吃还是酒不好喝?她觉得单身就很好,单身就很自由,可以随性着来,今晚说要吃麻辣香锅就一定要吃麻辣香锅,万一这自己要是有个对象的话、万一这个对象又偏是个麻辣烫党派的话,那今晚可能免不了一场关于“今晚到底吃什么”的争吵了。
说起来阿弦是更喜欢麻辣烫来着。
她冷不丁冒出这个想法后,又瞬间被这个想法吓出一身冷汗,更衣间挂着的私服随着自己打开门而摇晃了一阵,她想着再过阵子就要换上再厚一点的衣服了吧,然后朝着风衣伸出手时——
“快快快!赶紧来人!还有谁没下班都快到急诊室,又来一波车祸的。”
一面是被迫的相亲,一面是被迫的工作,她愣神在原地。身体下意识地抓起护士帽,她转身就要跑去急诊室时看到被她扔到椅子上的手机左上角的呼吸灯一闪一闪的。
会是他吗?
她带着期待抓起手机,还未解锁就看到消息提示,“好友‘断弦音矣’上线。”自己要再发点儿什么吗,如果什么都不发的话他会关注自己今晚要去相亲的消息吗。她知道他不会,但从不想承认。哪怕只是谎言、只是幻想、只是世上根本不存在的飘渺之物,只要能够带给自己一阵欢喜的话,为什么不去拥护呢。
她听到外面传来的越来越杂乱的声音,单手触碰着手机屏打下:“又有出车祸的,急诊室一堆人,今晚不用去相亲啦!”确认一遍没有错字后就锁屏把手机放进口袋,决心不把这波伤患干掉就绝不看一眼手机。
“手腕上绑着红线的需要紧急止血,确认又骨折的都慢点儿移动,意识不清醒的都往李大夫那儿送,没生命体征的直接CPR搞起搞起,护士长今天晚上又不值班,在这样过几天老娘就要申请去当护士长了。诶,天哥你还在啊,你去手术室帮李大夫,天哥,天哥!沈天歌!”
“有!”当听到混沌的充满哀嚎和血腥的走廊上传来朋友愤怒地呐喊声后,她迅速举起手应了一声。
“走什么神。”
“啊……没,嗯你刚刚说什么?”她悻悻地缩了缩脖子,小跑着到朋友——同时也是年长自己两岁的前辈——身旁,看着对方在病人鲜血淋漓的胳膊上找血管扎针的样子,竟然还有点儿崇拜。
“手术室,李大夫那儿,你赶紧的,今天晚上值班的都跟不上李大大的节奏。”
“好嘞。”沈天歌假模假样地撸了个袖子,左闪右闪朝着手术室方向奔走着,到手术室门口看到在哪里哭得不成样子的家属们。
“大夫,大夫您可救救我孩子,他今年才刚十四,大夫大夫,大夫我求求您。”有个看上去跟自己大哥差不多年纪的中年人在自己就要踏进手术室的那一刻揪住自己的袖子跪了下去。沈天歌在那一瞬间心底上涌的情绪居然是一种躁怒感,并同时对自己竟然会产生这种感觉而深觉自我厌弃,她扯了扯自己的袖子,半天挤出一句话:“我不是医生,我是护士,今晚的李医生非常尽职,你们放心。”
她看着那中年人慢慢松开了自己的袖子,看来这种安慰很奏效,沈天歌加强了力度再添了一句:“你儿子一定不会有事,放心。”
中年人好像松开自己之后就开始在地上拼命磕头喊着“谢谢”了,她没看清,只是迅速冲进更衣室换上无菌的围裙,把手机拿出来扔到柜子里时正巧看到了消息提示——
“辛苦了,加油。”
沈天歌的脑神经就被这五个字狠狠一震,她转过头看着自己刚刚走来的方向,就在那个方向上沿路都是一些正在痛苦着的人们,而自己只是木讷的将他们视作让自己无法正常下班的障碍罢了。
辛苦了,加油。这样的鼓励不适合自己吧,但一想到对方兴许也是抽出一点空闲时间为自己打下的这句话,又觉得自己不再继续努力就不行。
加油吧,沈天歌默念了一句,然后经过无菌处理后踏进手术室。
“成天到晚的车祸,车祸,车祸,这帮人就不能哪天不开车吗。”刚一走进去就听李大夫大声抱怨,沈天歌悄默地溜到配药的一角,小声问着自己带的新人现在是什么情况。
小新人虽不是第一次见到这场面,但这场面不见上个十次八次的估计距离习惯并且麻木还有很远的路要走。她懵懵地抬头看了看眼前的人,半天没认出来是谁:“肋骨戳肺叶了,嗯你是……”
“你可以啊,”沈天歌抬手就想打人,但考虑到刚刚戴好的手套不能就这么浪费了,又忍住放下了手,“带上个口罩你就认不出来我了。”
“天哥!我天天哥你可算来了!”小新人就差上来拥抱了。
“吵吵什么吵吵,手术室你们给我点儿紧张感,”李大夫举着手术刀朝她们那个角落一指,然后慢慢地刀尖转向沈天歌,“小天儿,在那儿站着干什么,过来帮忙。”
其实也无非就是给医生擦擦汗,给刀口止止血这种事情,但站得时间久了他们每个人都开始了一场灭绝人性的自我催眠,仿佛台上躺着的不是人,而是今晚必须要零失败修补好的工艺品。沈天歌抬眼看表,发现距离自己进来已经过去了三个小时,“李大,这小孩儿命挺硬啊。”
“小孩儿?什么小孩儿。”李医生抬起头来转动了一下脖子,用力眨了几下眼之后又重新专注于他的“艺术品”。
“现在你救的这个,不是个十四岁小孩儿吗?”沈天歌还清楚的记得手术室门口那个中年人跪地磕的几个响头呢。
李医生没有停下手里的动作,不过语气完全没了刚刚的气势,“你是说上一个吧,上一个已经送去殓房。”
脑子里好像有哪个部位炸开了,沈天歌只觉得头皮阵阵发麻。
“完了……”她小声念叨着。
“怎么?”李大夫瞥了她一眼。
“完了,我刚跟家属说、说他儿子肯定没事。”口罩下的沈天歌面露惊恐,她记得自己还说出了今晚主治医的姓,她记得自己非常轻易地说出了那句“今晚的李医生非常尽职,你们放心”。
你儿子一定不会有事,放心。
“沈天歌。”李医生沉稳地叫着她的名字。
“对、不起……”
“沈天歌,”李医生暂停了手上的动作,朝其他护士使了个眼神,“你这个状态没法继续在台上,旁边去配药吧。”
同事走过来替掉自己的时候,沈天歌还是恍惚着,小新人想要安慰她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刚刚那个小孩儿脑子被撵到了,神经外科的白医生还在赶来这边的路上,也是太不巧了,白医生这两天去杭州开会了。”
沈天歌听着小新人对自己的解释,看着无影聚光灯下李医生沉稳的动作,想着刚刚那条消息中的“辛苦了”,她觉得自己不该是站在这样的地方,她觉得自己不配。
那场手术结束后李医生叫自己收拾下赶快回家,两个人在脱下沾了血的无菌手术衣,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无关紧要的话。她告诉他自己原本今晚又要去相亲,他听完一阵冷笑,说了句“你这是打算在这小地方以酒称霸的节奏”。沈天歌想要接着这个梗再吐槽几句来着,但眼看着他们就要离开手术室了,她站在门前迈不开步子。
“你明天不要来了,歇一天避避风头,今晚应该没事,自己回家小心点儿。”
“那李大你呢?”
“我明天还有三场手术,没事,明天老白他们就回来了,我们应付吧。”
“真的很抱歉,”沈天歌不知道还能再说什么,她抬头观察了一下李医生的表情,发现对方也没有在生气,“真的很抱歉。”
“小天儿啊,干我们这一行,这都是没办法的事。行了别聊了,再聊那个家属可能就要抄着家伙过来了,赶紧逃命吧。”李医生说着就推开了门,外面仍然还有几位家属在抻着脖子候着,门只是刚咧开了个缝隙,就能看到家属们的一拥而上。为首的老奶奶顶着一头花白的发,颤颤巍巍地抓住李医生的胳膊,带着浓厚的地方口音问:“我的儿子,没事吧。”
“您的儿子现在在缝合包扎,应该很快就会出来了,只要今晚不感染,大娘您放心,您儿子只要熬过今晚就没事了。”她站在侧方看着李医生握住老奶奶的手,一下一下拍着,语气硬朗地安慰着,她非常喜欢李医生在面对病人和家属时候的态度,温和与强硬在他的身上仿佛毫不冲突,李医生就兼并这两点鼓舞着他的所有患者。沈天歌在一旁看了一会儿,目光下意识地落在自己走进手术室前那个曾有过一个十四岁的儿子的中年人所跪下的地方。
对于那位父亲而言,肝肠寸断的感觉也不过如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