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周茹跪坐在他身旁,正目不转睛的瞧着他。
周进慢慢坐起,问道:“怎么了?”
周茹道:“白天你和宇文家定下挑战的事情,你就不准备跟我说一说吗?”
不等周进回答,她已接着又道:“以前你脾气冲动易燥,也好歹明事理,知深浅,怎么现在却变得狂妄自大起来了?
“五年之后,击败宇文成轩?进儿,你有勇气和信心,那很好,我也很高兴。可是你有没有想过……”
周进打断了她,微笑道:“你还记得六年前,咱们在三叔他们家那两个月的事么?”
周茹呆了呆,目光在他脸上瞧了一阵,慢慢点了点头。
“周进”十四岁那年,周茹病势严重发作,为了给她看病,连祖上留下来的老宅也做了抵,两人暂时便住进了他们三叔家。
那原是他们三婶殷切强拉他们过去住的,不料人家其意在他们卖房子的银钱上。两个月里,不时借口索要,银钱一入手,眼见再捞不上好处了,平时说话模样就变了味道。
“我还记得,那天三叔丢了几两银子给咱们,要打发咱们走。我生气不过,你拦住了我,跟我说:‘旁人可以忘义,咱们却不能无情。’
“我冷笑说:‘别人都忘义无情了,咱们还跟他们谈什么情义?人家只会把咱们当傻子。’
“那时你也叹了口气,教我:‘立身处世,又不是非黑即白。世事对错,你痴还是我愚,原也没有那么简单就能分得出来啊。’
“然后你又对我说:‘上古大贤入武求道,于己于内,问道要虔于心、诚于意,勿使有一丝半毫的滞涩昏昧处。这叫做求诸真我本心,以耀诸天,而合诸大道。可是于人于外呢?你就没有想过?那便要有包藏天地之志,规量渊海之度。先贤们的胸襟咱是比不得,可你现下所遭,也不过些屈微辱,果然可发一怒么?’”
这些记忆都已深印在他心魂中,复述起来,几乎一字不差。
周茹没料到他会记得这么清楚,怔了怔,叹道:“你既然没忘记这些,就更该明白,咱们跟旁人不一样,有些事情不需要拿出来跟别人说,也用不着向谁去证明。”
“我白天向宇文成轩下战书,不是要跟别人去证明什么。”
周进慢慢摇头,握住了她的左手,望着面前这张清丽憔悴的脸庞,只觉胸中充满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
“他们宇文家的人,以前打我、骂我、羞辱我,那都没什么。但他们却不能去欺负你。谁要敢欺负你,我就去杀了他。”
周茹目光跟他对视片刻,慢慢垂下了眼帘,低声道:“咱们这些年都过来了,我受点儿委屈又能算得了什么?你身负重任,有朝一日,咱们能够完成爹娘的遗愿,他们泉下有知,才能瞑目,咱们也才不愧周家的历代先祖。
“进儿,你慢慢也长大了,做事就要学会权衡利弊,不能还总意气用事。”
周进笑道:“我可不管那些。我四岁的时候,爹和娘就死了,我连他们的模样都不记得,更别说那些死了千百年的老祖宗们。
“我只知道,是你从小养我,教我。从我小的时候,你就教过我,人生在世,委屈可忍,羞辱可受,但心不能丧,志不可屈。
“老实说,以前我倒还真没想过,来到这个世上能有什么好做的,不过现在……”
这番言辞偏激,又颇不敬父母祖宗,尤其最后那几句。
周茹也不知哪来的一股力气,还没等他说完,便反手一耳光,重重打在了他脸上。颤手指着他,气得出了一头冷汗,只是喘气咳嗽,说不出话来。
这还是有生以来,她第一回生这么大的气,也是头一次向“周进”动手。
周进抚了抚生疼的脸颊,微笑的瞧着她,伸手去擦她额脸上的冷汗,一面低声说道:“人非仙神,焉能绝情?我又不是铁打的心肠,别的事情都罢了,总之别人要欺负你,那可不成。”
周茹心头失望气苦,本待用力甩开他的手,听到他最后说的那句“总之别人要欺负你,那可不成”,不觉触伤了心怀,心肠又如何还能硬下去?
周进拭去她额间冷汗,低声又道:“你教我的,我心里都明白。我也知道这件事一定会让你失望难过。可是这次的事情,又不是我能不能忍,该不该忍的问题。是我若忍了,那就是毕生之憾,至死大恨啊!”
说到这里,心神微感激荡,声音不觉提高了几分。
“这次我要不跟宇文家对着来,宇文显那狗畜生既胆敢瞒着宇文昌他们掳走你,难保不会还有下次。
“万一你真受了那畜生的羞辱,就算有一天,我强大到了能够毁灭他们宇文家,又有什么用?他们全族上上下下加起来一百多口人,又及得上你的一根头发?我到时就算把他们全杀光,那还有什么用?”
他表露出了心迹,便越说越激动。
“咱们爹娘死得早,是你从小养我,教我。你教我男儿在世,要立大志,担大任,成大事,这些我都听你的。
“可是,那些东西现在还全都是虚的,在这世上,也只有你才是真真切切的。只有你平安快乐了,我才能够安心,我也才能没有顾虑的去求取其他什么东西。
“倘若我连这世上唯一的至亲至爱都保护不好,什么远志、重任、大事,那还有个狗屁的用处!统统都滚他妈的吧!”
他这一番话,吐尽心迹,可见肺腑。其中一大半,正是那已逝的原主残魂中的执念;剩余那一小半,却也是他的本心。
周茹听了这番话,怔了片刻,含泪笑道:“你今年已经整二十了,也大了,却还说这些孩子气的话。”
周进微笑道:“管它孩子气不孩子气,有用那就是好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