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妈也是穷苦人家出身不然不会出来做下人,一做就是一辈子。
她原来的家就在郊外的村子里家中有父母有兄弟姐妹穷人的日子不好过,没有那么多讲究也没有大户人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规矩。她从只有凳子高的时候就会干活等能说清楚话了就出去做工了。
她前头几个哥哥姐姐都是被卖了的这一卖离得近了父母还能去看一看要是主家远那就是生离死别再也难相见。
不过日子都是这么过的。在家吃不饱饭,被卖出去好歹还能吃饱肚子,家里也能多得些钱扛租子交税。
只是到了她长大突然之间就不流行买人了媒婆都不肯收她,说是现在皇帝没了,是新时代了乱七八糟的说不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
要是卖身那钱就多些,一辈子卖断终身,生死都不再与父母相干。
如果只是做下人,那钱就少了不过每个月都有钱拿,还离家近,可以常回家看看。
当时张妈的父母商量之后,就送她出去做下人了。
她先是去当灶娘,洗菜切菜淘米砍柴,这些活她每天天不亮就起来干,一直到天交子时才能躺下。
过了一年,听说洗衣妇可以学手艺,学缝补,她就又去另一家当了洗衣妇。
又过了一年,她长到十五了,眉清目秀,替她介绍工作的媒婆说:“你长得干净,干活也麻利,口齿也清楚,我给你介绍个好人家,你去当丫头吧。这个活干好了,日后不用这么辛苦不说,穿衣吃饭都能跟主人家一样呢!”
就这样,她进了祝家。
祝家房子大,老爷、太太和一个小姐。房子里有五十多个下人,三十多个丫头,还有好几个黄毛蓝眼睛的女人,她都不敢看她们的眼睛,怕她们是鬼。
她干了六年,太太才知道她:“是那个长得干干净净的丫头”。
她给太太打扫过屋子,太太夸她伶俐。她还给太太炖过甜汤,太太夸她甜得刚刚好,不涩。
她看着小姐跟黄毛蓝眼睛的女人学外国话,学得开心了就笑,笑得像画报里的女人一样好看。
后来小姐出嫁了,嫁给了老爷教的一个穷学生。
那个穷学生可殷勤了,每回都看着小姐下楼了就拿着本书过来,跟着小姐到院子外头去搭话。小姐人好,没看不起他,每回他凑过来,小姐都笑着跟他说话。
后来,小姐越来越喜欢跟他说话,一说就笑,笑起来两只眼睛里有星星一样。他们悄悄的在房子后头的角落里,听着楼上传来的音乐声,搂在一起跳舞。
后来,他们就结婚了。
老爷分了家,将楼上的房子给他们住,老爷和太太搬到了楼下。
而且,老爷还说不让他们去侍候,让小姐自己做家事,让那个穷学生自己挣钱养家。
小姐哪里会做家事呢?才成亲一天就跑下楼找太太,太太心疼小姐,就与老爷商量送一个小丫头过去。
她就这么被挑中了。
太太说,让她不要做太多事,也要适当的让小姐做一些。
太太说,让她不要将小姐与穷学生过日子的事说出去,不管他们在房间里干什么,她都要守口如瓶。
穷学生找不到工作,投出去的文章没人要,长吁短叹。
小姐就拿钱出来给他用,替他买衣服买鞋,一门心思的打扮他。
穷学生就不找工作了,成天陪着小姐跳舞,两人读书、写诗、与朋友一起玩。
可是那些人总是嘲笑穷学生,背着小姐对他说难听话,他就渐渐不喜欢那些朋友到家里来做客,小姐没了玩伴,就去打牌、逛街。
跟着,大小姐出生了,小姐受了大罪。
太太变成了老太太,老爷变成了老太爷。不过老太爷仍然不让老太太给小姐钱,也不让她再送老妈子过去。
张妈就只能自己照顾坐月子的小姐和才出生的大小姐,她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会,忙得脚不沾地,小姐很快就变得憔悴起来,没日没夜的捧着一个只会哇哇哭的小孩子,那些婚前的闲情全都丢掉了。
跟着二小姐也出生了。二小姐从落地起就比大小姐更别扭更难养,喜欢哭,喜欢人抱,还不爱吃奶,挑食。
小姐已经变成了太太,却比太太更辛苦。因为太太有老爷帮忙,穷学生只会每天躲在书房里写文章,除了吃饭,根本不出来。小姐每天要带着大小姐开蒙认字,要给二小姐喂奶,剩下的时间也来不及去与穷学生读诗跳舞,倒是牌桌更受她喜爱。
从那时起,张妈就知道小姐与穷学生长不了了,好日子已经过到头了,剩下的就只有鸡毛蒜皮了。她虽然一辈子没成亲,却比成了亲的小姐更懂男人。男人要是爱你,绝不会看你一个人辛苦。当着面对你好,背过身去却根本想不起来你的男人,不是良人。
如今面上已经布满皱纹的张妈再看身边跟着的苏纯钧,就只能感叹祝家母女的运气终于变好了,这一个看起来还不错。
苏纯钧下了黄包车,领着张妈往前走,一边说:“这里是我以前来找房子时找到的地方,就在前面了。”他伸手扶住张妈,“您当心,这里路不好走。”
狭窄的巷子,泥泞的地面,深一脚浅一脚的坑,水坑散发着臭味,空气中弥漫着灰尘。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牛、马、狗、鸡的叫声、人的吆喝声、板车的咔吱声、木匠锯木头的声音,等等。
这一片的人住得相当的稠密,围墙低矮,伸头就能看到墙里的人。鸡被关在房子下面的洞里,只能伸出一只只鸡头咯咯咯的叫,瘦狗盘在墙角,看到人来就站起来汪汪两声。
院子里四处拉着绳子,挂着衣服、破布。
张妈一边走一边看,说:“这里住的人可真够多的,这里怎么这么脏啊?怎么还不如我老家那块啊。”她看到墙角的几块干硬的大便,恶心的掩住了鼻子。
苏纯钧笑着说:“我当年过来时也吓了一跳。张妈,您老家哪儿的啊?”
张妈:“不远,从这边往西边四五十里吧。”
苏纯钧:“那是挺近的,您家里还有什么人啊?”
张妈摇摇头:“早没了。我爹妈死了以后,剩下的三个弟弟都不见了。两个是让抓丁抓走了,一个是跑了。人都没剩下,村子里已经空了。”她当时在祝家,听说村里被抓丁时还四处借钱,准备送回去,因为听说只要交钱就不会抓了,结果已经晚了。现在根本不知道三个弟弟有没有活下来的,现在又在哪里。
到最后,竟然还就是当初进祝家当下人的她活下来了。
往前走到尽头,竟然是一幢还不算差的二层楼房。
苏纯钧说:“就是这里了。”
远看这楼房还不错,近看才发现没窗户没门,原来是门窗的地方全都被打破了,门全都不见了,窗户上糊着报纸。
有一个女人坐在台阶上洗衣服,看到苏纯钧和张妈走过来也不打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