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递了一个过去。
苏佑一看,果子下面还包着层金箔,显然罗布是极尽讨好之意。
杨怀仁一看他神色,猜到他所想,笑道:“这个罗布儿,真是画蛇添足。”
“可偏偏是这一层金箔,我倒觉得是眼前的这一切中最真的。”
杨怀仁不接他的茬,笑道:“大苏,咱们今天来个约定如何?今天我不叫你国主,你也不要叫我大巫神,咱们只如往日里那般喝茶聊天,可好?”
苏佑苦笑一声:“行,你说怎样便怎样,只是你再如何花功夫在这些细枝末节上,结果也是一样。”
“哦?此话何意?”
“老杨,在你的心里,不管是将我送到苍梧,还是在碧海扰乱朝堂,南征才是你这场谋局的最终目的,所有的事皆出于此。你今日戴了这面具,无非是觉得我会念及旧情,你再与我提南征之事时,便好说话一些。说实话,我确实不知道还有什么能阻得了你。我知道你善捕人心,可是有些事,你再怎么费劲心思,或是强迫于我,我也不会心甘情愿。”
苏佑这几日夜中辗转反侧,即使自己是国主的身份,即使自己绞尽脑汁,他确实想不出有什么办法可以拦住温兰南征。整个伊穆兰都在温兰的掌中,自己却是个连王宫的路都不认识的国主,能奈他何?
杨怀仁大笑起来,笑得极是爽意:“大苏,你这一开场就把话给说得如此直白,真教人爱也不是,恨也不是。”
“我说得对么?”
“也对,也不对。”杨怀仁倾了茶壶晃了晃,先替自己斟了一杯,口中问道:“你知道,今日我为何要戴这副面具?”
苏佑摇了摇头。
杨怀仁手中倾了倾茶壶,又晃了晃,取了个空杯子放在一侧,往那无人之座上斟了一杯。
“大苏,你想小潋么?”
苏佑被问得鼻尖一酸。
那杯茶是给小潋的,她总是坐在那个方位,喝恶鸦的时候也只喝第二盏。虽说她总抱怨老杨不把最好的第三盏恶鸦留给自己,但其实她是嫌第三盏太苦,不愿意喝。
想起这些,苏佑心中已是心如刀绞。
为何欢乐的时光总是一瞬即逝。
那时他还叫杨怀仁,我还叫苏晓尘。
“我也很想她。”杨怀仁见苏佑不答话,自答了一句。
他再次拎起茶壶,晃了晃,终于替苏佑斟了一杯。
“大苏,我今天的这个面具,不是为你戴的。”
苏佑看着他,听他继续说。
“太液城下二十年,那里的一草一木,我已经快比沙柯耶大都还熟悉喽……他们那里的鱼我几乎都吃过,他们的船我也几乎都坐过。抚星台还没造起来的时候,我就看着工匠们搬着石料木梁进进出出。像赵钰、秦道元这样匆匆谢场的人我也看了一茬又一茬。太液城呐,对我来说,就像是个戏台子。唱一幕,就重搭一台,再唱一幕,就变一张脸。日日想的就是什么时候可以卸了戏装宽泛几日,不再唱下去。可真把面具摘了,心里又有些空落落的。”
老杨拿起茶盏抿了一口。
“大苏,不瞒你说。这几日早上起来我对着铜镜都不知道该做什么。几十年了,起身的第一件事就是易容,把自己变成别人。现在不用易了,但还是忍不住会对着镜子坐一会儿,犹豫要不要易容。于是我今天早上就想,想易就易上,何必纠结这些烦恼。所以,这面具,真不是为了与你说话才戴的。”
苏佑被他说得心酸,不由细细看了看他的脸。三十多岁的模样,面皮白净,没有半分苍老的痕迹。
老杨继续说道:“人就是这样奇怪。不论好的,坏的,喜欢的,厌恶的,跟着自己久了,便会离脱不开。有时甚至会分不清这是不是自己喜欢的。就像这张人皮面具,黏糊糊地贴在脸上很不舒服。但戴得久了,反而心安起来,而不去在乎是否舒服。你能懂我的意思吗?”
苏佑低头细想,忽然觉得老杨有些可怜。他虽然执掌一方国土几十年,可过的日子却如在囹圄。
老杨见他不语,点了点头:“你应当是能懂,你我其实是一样的。你自记事起就觉得自己是个苍梧国人,吃着那里的水米长大,不论你的身形高大得多么像伊穆兰人,你和你身周的人都从未怀疑过你会是个异族人。你从小就受着那边的教诲,他们会教你,伊穆兰国是烧杀掳掠无恶不作的,苍梧国是君仁臣智和睦一体的。可这不是真的!他们永远不会告诉你,我伊穆兰的子民为了填饱肚子辛勤挖矿劳作,也不会告诉你李氏与慕云氏之间的尔虞我诈!”
老杨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悲叹道:
“但是啊。假得时间长了,还真就会让人误以为是真的了。就像我每日早起易完容看着这张假脸一样,可比自己那张皱巴巴的老脸瞧着舒坦。你也是啊,你每天一睁眼就有人教你那些所谓的真相,等到温和把真正的事实告诉你的时候,你也大为恼怒不愿意相信了啊。这些年来,其实我和你都在易容,我与你的区别只是在于,我知道这是张假脸,而你不知道。你从未揭下过面具,你以为这就是你的脸,如今要你揭去面具了,你就觉得痛了!”
苏佑听到此处,已是不悦,刚要反驳,却被老杨止道:
“且听我说完。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不管叶知秋是出于何种目的,不管慕云佑如何教导,他们都养育了你。你对他们的感情,我都知晓。之前我与你说过那个沙湾村与白水村的故事,你记得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