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学生的文章怎么恰就写到了他的心里!
张瑛拿着那四道春秋题反复品读越看越觉得这学生读书读得深彻。不提与他对春秋理解相同之处,后面四扇八比开阖议论中常常追究史料细节以佐证己说:
如论宋公易诸侯之序之事便能细细引注两家诸侯来由、身份,以及周礼所定的出兵之制论霸主合兵讨叛乱之国题时竟将如何用兵、用谋讲得有条有理、细如掌上观纹论贤臣离本国而出奔外国便能详论臣子出身家族、国家情势贤臣去后本国的兴衰以辨其出奔的对错论周王与王后夫妇之义时则又能将当时天下之势囊括其中……
他是真的精熟春秋史实不光是背几本闱墨甚至不光是看本经与后人传注能看出来的必定是也通了诗、书、礼才能将当时史料信手拈来,不露痕迹地融入文章中。
不光经义文好,四书文也写得好。
虽然张次辅自家文风平和平日看文章也略偏向清简纯雅的可是看过这四篇极合心意的春秋文后,再看他别的文章也不由带了点偏爱。
细看前三篇四书文,也都是才气雄浑、笔路英迈之作其词章蔚然出自肺腑脱无陈腐气,令人不自觉地想写一句“可以为式矣”。
慢着!
细细比较这几篇文章,虽然内容各有不同,但其行文格式的确是有一定章法的!
从破题、承题、原题、起讲……前几段散文写得体气纵横,看似随心所欲,实则层次分明,每篇几乎都是两句破题、三句承题、两句原题、三五句起讲。后面四扇八比更是对得工稳严谨、长短合宜,提二比、中二比、过接、后二比、束二小比与最后大结更是层层递进,清晰有致。
之前随他行文奔涌之势读下去,未作比较,细断其文体才知,这考生作文章的章法实在是规整细密之至不须他这考官修改,便可拿去颁行天下,作下一科考生模仿的时文了!
而这样严苛的法度之下,他竟还能写出如此奇气纵横的文章,让人完全查觉不出体式拘束,这文章须得耗几十年工夫,一处一处练出来吧?
他忍不住在卷边空白处又画了几个圈,在房考官批语旁批下了“文章可式”。
副考官曾棨看着他对这卷子爱不释手的模样,便问了一句:“玉笥公之意,莫不是要点这卷子作会员?”
张瑛看着那份满篇蓝圈的考卷,微微皱眉,又从旁边取出两套试卷:“这份虽好,但我之前也曾看中两份极好的卷子……”
那两份卷子分别是诗房、易房荐上来的,七篇文章也都是词章典雅、体格端严,善于发明经义的佳作。
可他手中这份卷子不光是文章好,经学心得也和他相投,他此时心中正偏爱这卷子,怕是再比较起来就不公正了。张次辅思忖了一阵,便将三篇文章放在一起,又问曾侍读:“西墅那里取的几篇佳作?可以拿来比较一下优劣。”
曾侍读那里有礼房、书房的两篇经魁卷,也都拿来和主考这边的三篇比较。
张瑛取了这两份卷子,翻开开头两页,便不由得笑了起来俱是词腴理畅、气格浑雄之作,和曾侍读自家的文风相似。
果然考官看文都难免有所偏爱,他也不必刻意压制心中喜好
刚想到这里,便听曾棨“噫”了一声:“还是玉笥公选的好卷子,怎么有这样词华气茂、雄伟奇隽的文章!这篇比我得的这两篇更觉有馀味,我看竟不必再挑了!”
……是了,这份考卷非止经学合他之意,文风更合了曾副考之意。两个主考都中意一份卷子,还谈什么偏爱不偏爱?
他握着一份新得的考卷,和悦地对曾侍读说:“再看看他二场、三场的卷子作得如何。到此处评的就是会元与经魁文章了,三场都要拿得出手,才不失你我考官的声名。”
曾棨笑道:“下官知道的。这春秋题非下官所长,玉笥公评过的必然公允,我便跳过不看了,先看看他的策问。”
第二场的论、表、诏、判都是小题,也仅能看出这人文采如何,用睡不大,经史时务策才能看出考生的才能志向如何。
曾侍读官职后虽然没加个“学士”二字,也是能参与天子经筵的人,看文看人都极有眼力:
观其答“帝王之道”一题的策对,可见得考生忠爱之心观其答“先圣经典”一题,可见考生治经工夫深浅观其“氏族之学”一题,能见得考生有无以古鉴今之明观“兵食屯田”一题可见其祛弊振新、匡扶济世之略而观“水患灾荒”一题,则能看出这考生是否有爱民之心、做实务的才具。
朝廷取试,凭的是经术学识,故而首场的时文制艺才最要紧。二三场策论题之类只要不出错,就是写得只能算中平,也比那些首场平平,二三场出彩的强。而他捧着卷子从第一问读到第五问,岂止是看得出这考生才学文章不让人,更看得出这举子是个究心民瘼、熟于时务,足以经世济民之人!
他当年读书时可答不出这么好的时务策,这学生当真只是个不知世事的书生,不是哪里精熟实务的官员又混进来考试了吧?
曾棨自己笑了笑,又看过二场的论、表、诏、判题,将卷子铺到面前的桌子上。